三、浓郁的文言文色彩
有人说汪曾祺是最后一位士大夫型文人;又有人说,汪曾祺是能作文言文的最后一位作家。翻遍他的《全集》,并未发现他有一两篇文言作品,但为何会给人留下如此的印象呢?这就不能不从他的语言运用、文字风格中去找原因了。
其实汪曾祺除了从日常口语、方言、民间文学中寻求语言素材外,还非常重视从古典文学中汲取营养,而且对古典文学所特有的凝练、传神、含蓄,一直情有独钟,偏爱有加。汪曾祺的语言不但继承了唐宋散文的流风,也继承明清散文的传统。他喜爱《世说新语》和宋人笔记,说“唐人传奇本多是投之当道的‘行卷’。因为要使当道者看得有趣,故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又因为要使当道者赏识其才华,故文词美丽。是有意为文。宋人笔记无此功利的目的,多是写给朋友们看看的,聊资谈助。有的甚至是写给自己看的……是无意为文。因此写得清淡自然,但,自有情致。”他也一再提到过明代作家归有光对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影响。尤其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一些散文写得像聊家常话似的,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的衔接十分自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我受营养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几篇代表作。归有光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这和我的气质相近,我现在的小说里还时时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有了这些“余韵”,汪曾祺的语言就能够在现代汉语和古代文言文之间建立起一种内在的联系。为什么那些平平凡凡、十分普通的日常口语一融入汪曾祺的笔下,就能够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秘密就在这里。
记得《陌上桑》中描写罗敷的形象有这么一段“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者见罗敷,脱帽著绡头。耕者见罗敷,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把罗敷之美通过侧面描写烘托出来,十分巧妙。读到《大淖记事》中描写“巧云”的一段“她在门外的两棵树杈之间结网,在淖边平地上织席,就有一些少年装着有事的样子来来去去,她上街买东西,甭管是买肉,买菜,打油,打酒,撕布,量头绳,买头油、雪花膏,买石碱、浆快,同样的钱,她买回来,份量比一般人多,东西都比别人好。这个奥秘早被大娘、大婶们发现,她们就托她买东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几个竹篮,回来时压得两个胳膊酸痛酸痛。泰山庙唱戏,人家都是自己扛了板凳去,巧云散着手就去了。一去了,总有人给她找一个得看的好的座。台上的戏唱得正热闹,但是没有多少人叫好。因为好些人不是在看戏,是看她。”你就会发现两者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的!
《徙》是汪曾祺在小说中运用古典文言最突出的一个例子。“写文人学子则杂以少许文言”,这里写的就是一位旧社会的国文教员,为了和人物统一,无论是叙述还是对话,都夹杂了许多文言成分。如:先生名鹏,字北溟,三十后,以字行,家业世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先生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这种文言语式在全篇中到处可见。另外,像《故乡人》中描写王淡人每于看病之余,临河垂钓,“一庭春雨,满架秋风”;还有《故人往事》中叙述收字纸老人“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等,诗意浓郁,更是体现出作者深厚的古典素养。
在文学创作中尝试文白相杂,文白相融的作家当然也不仅仅只是汪曾祺一个,但是我认为能在写作中,把白话“白”到了家,然后又能把充满文人雅气的文言因素融入到其中,使二者能够刚柔相济,和谐统一,让人看着只觉得原本就是一个整体,这大概也只有汪曾祺能吧。
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蕴藏在文中的真、善、美,首先在于对我们民族五千年所传承下来的传统美德和传统文化的发现,以极其虔诚的态度来表达作者内心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人性的赞美。他的小说读起来平和淡泊,但在你静下之后细细回想时却又能感觉到自有一番情趣,把为人处世的哲理隐藏在世俗琐碎的小事中,把人性最真最美的一面展现在患难夫妇相濡以沫的生活里,文中的每个人每件事在他的眼里都是一首诗。他的语言显得纯熟而又简洁,通俗而又文雅,是一种淡泊而饱含情感的语言,一言以蔽之,是一种化平凡为神奇的语言。老子说,上善如水。水有一望无垠的大海,有波涛澎湃的大河,也有清澈见底的小溪,汪曾褀的语言就像那绵延不断的小溪,缓缓流动,“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给读者留下持久的美的享受。
语言的美不在于用词的华丽或朴实,也不在于行文的铺排或是简洁,关键在于是否能够深深打动每一个人的内心。在汪曾祺的小说中,你会发现都是一些简单常见的句子,甚至都不太容易找到一两个生僻的字和词,但就是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句子,一经他的笔下,便仿佛是注入了生命注入了灵魂,让人读起来可亲可爱可敬可感。佛门有一句话叫做:高僧只说平常话。也就是说真正得道的高僧是不会动不动就给你引经据典来讲什么大道理,也不会动不动就给你背两句高深的经文来显示自己的不凡和与众不同,他只会用最平常最通俗的语言来讲述佛理,但这平常并不代表浅薄,而是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大智慧。汪曾祺便如同那隐迹山林超脱尘世的得道高僧,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未经人道语”。当真是了不起的大智者,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