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很清简。教书、看书。打桥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苋菜。还吃一种叫做豆壳虫的甲虫。我在小说《老鲁》里写的,都是真事。喔,我们还演过话剧,《雷雨》,师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这位老兄一到了台上简直是晕头转向。他站错了地位,导演着急,在布景后面叫他:王惠,你过来!他以为是提词,就在台上大声嚷嚷:你过来!弄得同台的演员莫名其妙。他忘了词,无缘无故在台上大喊:鲁贵!我演鲁贵,心说:坏了,曹禺的剧本里没有这一段呀!没法子,只好上去,没话找话:大少爷,您明儿到矿上去,给您预备点什么早点?煮几个鸡蛋吧!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好,随便,煮鸡蛋!去吧!
生活清贫,大家倒没有什么灾病。王惠得了一次破伤风,打篮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个姓董的同学和另一个同学搭一辆空卡车进城。那个同学坐在驾驶仓里,他靠在卡车后面的挡板上,挡板的铁闩松开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时候,坏了,他不会说中国话了,只会说英语,而且只有两句:I am cold,I am hungry(我冷,我饿)。翻来覆去,说个不停。这二位都治好了。我们那时都年轻,很皮实,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响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处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战胜利叫做炮仗响了。这成了昆明人计算时间的标记,如:那会炮仗还没响,这是炮仗响了之后一个月的事情。大后方的人纷纷忙着复员,我们的同学也有的联系汽车,计划着青春作伴好还乡。有些因为种种原因,一时回不去,不免有点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诗贴在墙上: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诗很对景,但是心情其实并不那样酸楚。昆明的天气这样好,有什么理由急于离开呢?这座中学后来迁到篆塘到大观楼之间的白马庙,我在白马庙又接着教了一年,到一九四六年八月,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