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匹士
我们来看他的另一首诗,《金陵驿二首》之一:
草合离宫转夕晖,
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
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
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
化作啼鹃带血归。
对于这首诗,有人这样赞美道:这是有宋一代最具有血性的声音!既有夕阳离宫之中屈子哀郢的沉痛,又有孤云荒草之间湘妃洒泪的悲凉。啼鹃啊,你令人想起杜甫诗中的凤凰、东坡赤壁的孤鹤,甚至雪莱的云雀、济慈的夜莺……不,你就是你,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一片华彩、一种仙乐!诗的空间在江南。王安石诗问“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他对江南所怀的,还只是文人式的乡愁,而文天祥“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则倾诉了他作为零丁者的国恨和作为复国者“运去英雄不自由”的苍凉悲愿,“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
文天祥以“匹士”自居,他之前,有孟子“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之后,有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皆以“匹”为个体,而文自称“江南匹士”,是因“江南”的诗意尚可依托他的“祖国”心。
他相信时间。时间是历史的国度,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滔滔不绝,奔向永恒!而文明就是“风吹稻花香两岸”,文明的美啊,美在江南。据说,那首著名的歌曲《我的祖国》的词作者乔羽先生,创作这首歌时,他正在赣南闽西一带体验生活,在这里,乔羽接到电报,要他为电影《上甘岭》写歌词。
这一带,就是文天祥抗战的地盘。上甘岭抗战与文天祥抗战,被“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了?有人说他写了一首与《上甘岭》八竿子打不着的歌,他写的其实是长江,是江南。江南,不光是杏花春雨和春江花月夜的江南,还是血与火的江南,抗战的江南。为什么一有国难,就会想到江南?为什么一要抗战,就会想到长江天堑?那“一条大河”啊,就是万里长江,“风吹稻花”就是江南文化。历史上,江南这一线,是国家独立和民族抗战线,只要中国之心还在这里跳动,哪怕中原沦陷,中国也不会亡。最后的抗战是文化,最彻底的征服是同化,每一次都是江南以革命和北伐,驱逐彼鞑虏,光大我中华。
异族入中原,却入主不了从庐山到会稽山的江南诗意空间;能征服王朝,却征服不了诗人的江山与英雄主义的美学构筑的历史空间——文化中国。而文天祥,就是一个历史意识和自我意识都觉醒了的美的歌者与战士。文明的较量,胜负岂在一时?“虏运从来无百年!”论兴亡,要笑在最后。
有人说他学过《易经》,算得很准,因为元朝的寿命没有100年,只有94年。他何尝算?这不过是一种信念,一种来自历史经验的信念。有人劝他说,历史由胜利者来写,你的国家已经亡了,忠孝之事你也尽到了,如果你真的为了忠孝而死去,谁来给你写史——“亡国大夫谁为传”?
他自信,旧朝不在,中国还在,“朝”能改,而“野”不改,所以他还能“只饶野史与人看”!他自命“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只饶野史与人看”。中国史,有正野。官修之史,称为正史,而民间修史,叫做野史。这样划分,出于官本位及其王朝史观,正野之辩,其实是官民之分。易代之际,所谓“汗青”,岂是在朝官史?史失而求诸野,官失而求之于民。
修国史,要到民间去,重温《春秋》大义。孔子著《春秋》,哪有什么官修身份?还不就是“只饶野史与人看”!代王立言。后人著史,真正懂得《春秋》大义者,唯太史公一人而已,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是“只饶野史”,太史公是以王者自居,居于历史。而文天祥呢?他是以诗代史啊。
天地正气
何谓“历史本体”?可是三皇五帝?不是!可是天命天子?不是。是什么?是“正气”!“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正气在这里,是宇宙本体,充满了天地人,在人身上,便是浩然之气。
浩然之气在平时,是一片和平气象,到了转折时期,才转化为历史,“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穷”是转折的那一点。正是在那一点上,天地正气转化为历史正义:
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正气万古存,贯穿日月,何来生死?人在正气里,生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可谓“浩然”,死是回归本体,所以,“生死安足论”!在一系列历史人物身上,他看到了历史的正义: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这些人,都视死如归,如今,他要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成为其中一员。这是他对历史的一种选择,他选择了文化中国。他的文化中国,有情有义却没有皇帝,没有孔子“祖述尧舜,文武”和“吾从周”那一套,也不像太史公那样,以为“炎黄子孙”遍天下,普天之下皆同胞。那里是英雄的国度,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有正义的花儿开放,有不可战胜的青春的力量。他从历史的深处拿起了枪,这是最后的斗争——文化中国的抗战!
他的祖国在江南,他听到了江南深情的呼唤:“魂兮归来哀江南”!以中国之大,跨长城内外,通黄河上下,踞长江南北,皆不足以言之。“茫茫禹迹,化为九州”,可他为何独钟情于江南?就因为那江南啊,留住了他的魂、文化的根,能以文化中国作最后的抗战。“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临刑前,他问,哪边是南方?有人给他指了方向,他向南方一拜,便从容就义。一颗大好头颅,就这样面朝南方落地了,落在了他的同乡好友张千载手里。
这位张先生,别号一鹗,文天祥曾多次举荐他做官,都被他拒绝了。后来,文天祥自粤败还,被押解到吉州城下,他暗地里来与文天祥相见,对文说:我跟你去。他从江南跟到河北,寄寓在囚所附近,三年来,供送饮食,无一日缺。还密造一椟,收藏文天祥的头颅,跋山涉水,带回江南老家安葬。
李卓吾长叹: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安葬之日,头颅就显灵了。文的儿子梦见父亲怒气冲冲,说自己还被绳子束缚。惊起视之,果真有绳子绑着头发。卓吾闻之,赞曰: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此“其”指元朝,文天祥以零丁一身,一无所有时,才发现自己还拥有最高的存在——自由。
求死得死,岂非自由意志?仁至而死,义尽而死,就是自由的死!只有自由意志觉醒了的人,才会选择死,才懂得什么叫做死,什么是真正的死。“不自由,毋宁死!”不能在最高的存在里生活,就在最高的存在中死去。活着,就要活在“我的祖国”,那是美丽的祖国,英雄的祖国,那里的人民都有枪,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死了,就要死在《正气歌》里,回到历史正义,回归宇宙本体。
自从有了《正气歌》,中国何曾亡过?在历史的循环里,在天下兴亡中,起起落落的是王朝中国,而文化中国却不断发展着,辽、金、元、清如何?它们能替代一个个王朝中国,可他们谁能替代文化中国?近代以来,中国遭遇两千年来未有之巨变,方死方生。方死的是王朝中国,在民主与科学的历史大潮中死去;方生的是文化中国,是在“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中新生的近代化的中国。
有一种弦律,从天地进入心里,从《正气歌》贯穿《我的祖国》,引导我们从王权国家的本质里走出来,走向文化中国的自觉。“五十而知天命”,那天命,就是文化中国,是“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