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短篇小说《站立的兔子》(4)

2018-07-22小说

  可好景不长,有人告状,校方出面干涉,兔子又搬回家里。

  四

  谣言与饥荒一样无所不在。同学们围着教室的火炉一边烤窝头,一边大谈国际局势。一个流行说法是,苏联老大哥逼着咱中国还债,什么都要,除了鸡鸭鱼肉,还要粮食水果。我开始为兔子担心——记得电影里俄国人戴的都是兔毛帽子。

  母兔肚子又大了,这回生了6只。对8口之家来说,兔笼嫌小了。我和弟弟找来砖头,把阳台的铁栏杆底部圈起来,让它们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翌日早晨,我们大惊失色:竟然少了3只兔崽!这才发现,在“砖墙”上出现一道缝隙。冲下楼去,在龚家小菜园找到尸体。懊丧之余,我们加固了“砖墙”。可第二天早上又少了一只——落在了龚家窗台上的花盆里。我们快疯了,这盲目的自杀行为不可理喻,只好把它们全都关进兔笼。

  春去秋来,幸存的兔崽长大了,要养活这4口之家更难了。搂草喂兔子,跑断了腿——我和弟弟走遍北京城,走遍城郊野地,整个暑假都在为兔子的生存而斗争。这是最后的斗争。冬天就要到了,怎么办?

  父亲——我家最高行政长官做出决定:杀兔果腹,以解后顾之忧。我估摸在买兔子那一刻他就盘算好了——从野兔到家兔,正是我们的祖先保存狩猎剩余成果的方式。

  我和弟弟激烈反对,哭喊着,甚至宣布绝食抗议。但人微言轻,专制正如食物链的排列顺序,是不可逆转的。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弟弟一早出门,各奔东西,临走前没去阳台与兔子诀别。我顺着后海河沿,上银锭桥,穿烟袋斜街,经钟鼓楼,迷失在纵横如织的胡同网中。其实兔子眺望时站立的姿势很像人。我恍惚了,满街似乎都是站立的兔子。  天色暗下来,我和弟弟前后脚回家。一切都静悄悄的,看来大屠杀早已结束。最高行政长官躺在床上看书,母亲悄悄提醒我们,饭菜在锅里。她并没提到兔子,这是不言而喻的。尽管饥肠辘辘,我们坚决不进厨房。

  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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