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散文伤双栝老人(3)

2018-07-20徐志摩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们后生中间的一个。在你的精神里,我们看不见苍苍的鬓发,看不见五十年光阴的痕迹;你的依旧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风情——“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谁料这下文竟命定是“辽原白雪葬华颠”!

  谁说你不是君房的后身?可惜当时不曾记下你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再也认不分明。你常常自称厌世人。果然,这世界,这人情,哪禁得起你锐利的理智的解剖与抉剔?你的锋芒,有人说,是你一生最吃亏的所在。但你厌恶的是虚伪,是矫情,是顽老,是乡愿的面目,那还不是该的?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你的锋芒,即使露,也决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应用,你何尝放过你自己来?对己一如对人,你丝毫不存姑息,不存隐讳。这就够难能,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的无“执”无“我”精神。

  最可怜是远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你曾说,“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阴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灵术——同时提携她的弟妹,共同增荣雪池双栝的清名!  十五年二月二日新月社

  (原刊1926年2月3日《晨报副刊》,收入《自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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