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导语:因为张爱玲长篇小说《秧歌》这本书出版于1955年,在人类史最大的饥荒还没有开始,在毁灭了中国的基本道德的文化革命还没有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十多年之前。这部书是不久就成为现实的中国社会巨大悲剧的谶语。下文是小编整理小说的第十三章,欢迎大家阅读!
猪只和年糕一大清早就挑到村公所去了。家里的房子彷佛空空的,凄凉得很,就像刚嫁掉一个女儿一样,辛辛苦苦好容易把女儿忙出门去了,心里不免惘然若失。月香这一天上午一直没有心肠做事,老觉得没着没落的。等等金根还不回来,就到隔壁去打听谭老大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呢,」谭大娘说。她伸过脸来轻声说。「我叫他记着要笑嘻嘻的,担子挑进去的时候不要愁眉苦脸的,你好给也是给,恶给也是给。你愁眉苦脸的,白丢了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一个好字。」
「谁说不是呢。」月香叹了口气。「我就担心金根那撅脾气,他一定想不通。」
她们闲谈了一会,等候着男人们回来。
「我就怕他又去当棉袄赌钱去了,」月香担忧地说。「他这一向老是心不定,想往外跑。我还是上茶馆去一趟吧,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
「妳别自己去找他。要是他真在那儿赌钱,给妳抓住了,当着这些人,他面子上下不去,又要吵起来了。还是让阿招去吧。」
月香喊阿招没有人应,到处找着也找不到她。
「这小鬼,」月香说。「我看见她跟在她爹担子后头走。看见吃的东西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一定跟着那年糕一直跟到庙里去了!」
她们正在院子里说话,谭老大忽然兴奋地奔了进来。
「快关门!快关门!」他说。「快闩上!孩子们呢?都在家里?你们快上屋里去!」
「怎么了?看你慌得这样。」谭大娘说。
谭老大闩上了院门,转过身来轻轻说了一声,「闹起来了。」
「怎么?」
「金根呢?」
「得了,别提金根了!金根这脾气呀──我早就说他总有一天要闯大祸!刚才在那儿秤年糕,是王同志说了一声,说他斤两不足,这就嚷起来了。别人呢也是不好,也都跟着起哄,这事情就闹大了。幸亏我跑得快,扁担箩筐可都丢了。」
月香急得眼前发黑。「大爷,你看见阿招没有?」
谭老大的动作突然冻住了,然后他伸出一只食指来指着她。「喂,妳还不快点!快去把她找回来!跟着她爹一直跟到庙里去了。」他又颠三倒四起来,抱怨着。「才闩上了门又得开门!待会儿你们回来了还又得开门!」
月香飞奔着朝关帝庙跑去。她的心轻得异样,完全是一个空白,一个空空洞洞的东西吊在半空中。她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粉红色的墙,听见那嗡嗡的人声。她笔直跑进去,进了庙门,大殿前的院子里坦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满院子的阳光,只听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啁啾作声。但是突然有一个民兵从东配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绰着一只红缨鎗,那一撮红缨在风中蓬了开来。那简直是像梦境一样离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戏台上看得见的,而忽然出现在正午的阳光下。月香站在那里呆住了,眼看着他在她身边冲了过去,从庙门里出去了。
她三脚两步奔上石级,向那暗沉沉的大殿里张望着。一个人也不看见。她急忙转过身来,又跑出庙门。这一次她可以听见那闹轰轰的人声是从慎大木行那边传来的。那木行被政府征用了,现在是政府仓库。她朝着那方向跑去,大喊着「阿招!阿折!」
那木行是一座低低的平房,白墙上写着八九尺高的大黑字,「慎大木行」,但是自从被政府征用之后,那四个大黑字用水冲洗过了,变成大片的灰色墨团团。一大群人黑压压的挤在它门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着。
两个民兵在人群的边缘上挥动着红缨鎗,他们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们要借点米过年!」人丛里有一个人喊着。
「这样好的收成,倒饿着肚子过年!」
「借点米过年总不犯法!」
「什么借不借?是我们自己的粮食!」
人声倏起倏落,她也听不出来哪一个是她丈夫的声音。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竟使她忘记了她的忧虑,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着「回去吧。阿招爹!」
「老乡们!」一片喧嚣中可以听见王同志的声音在叫喊。「你们有话好商量!有什么问题我们大家来解决!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证──」扁担砰砰地撞门的声音淹没了他底下的话。
一个孩子吓得呜呜哭起来了,月香立刻尖声喊着「阿招!阿招!」一面就向人堆里挤去。
「妈!妈!」阿招大喊着。
民兵开始挥动长枪与木棒,到处有人挨着了一下,痛楚地叫出声来。咒骂声「他妈的!要出人命了!」彷佛带着一种诧异的口吻。
扁担继续撞着门,「通!通!通!」那暗红色的小板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然后轰通一声倒了。
「老乡们!大家冷静点!这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动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咙都嘶哑了。「我们大家来保护人民的财产!」
一只扁担在他脑后重重的捣了一下,他惨叫了一声,在人丛中倒了下去。临时赶了来的几个带鎗的民兵开始劈劈拍拍放起鎗来。群众本来蜂拥着向仓库里挤去,现在就又拚命向外挤,喊声震天。但是事实上还是屋子里面比较有掩蔽些,所以仍旧有一部份人继续向里挤,倒更加堵在门口不进不出。
带鎗的民兵退后几步,扳着鎗托子重新装子弹。
「妈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许多人乱哄哄叫喊着拥上前来,夺他们的鎗。
「快上房去,你们这些浑蛋,」王同志已经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人丛中狂喊着。他是打惯游击的。「上房去,爬在房顶上放鎗!」
「妈!妈!」阿招继续叫喊着,声调平扁,永远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月香挤在人堆里,一步也挪动不了。在那噩梦似的一剎那中,就像是她们永生永世隔着一个深渊互相呼唤着。
王同志把小张同志的鎗一把抢了过来。他那勤务兵已经慌成一团。王同志把鎗夺到手里,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丛中盲目地射击着。他很快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射击了一通。人堆里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许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抡起那支鎗来左甩右舞,总算冲了出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脑后涔涔地流下血来,帽子也丢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着一支鎗狂奔到庙里,回到他住的西配殿里。顾冈刚巧在他房里。出事的时候,顾冈正在这里写「光荣人家」的红纸条。现在他苍白着脸站在书桌后面,彷佛落到了陷阱里一样。
「他们哪儿来的鎗?」他颤声问。
王同志没有回答,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把鎗横架在膝盖上;他那油腻腻的棉制服向上拥着,他把下颏埋在他那饱满的胸脯里。
「你受伤没有,同志?」顾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我没有什么,」王同志无精打彩地答应了一声。
「他们怎么有鎗,」顾冈恐怖地轻声说。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们的民兵在那里保卫仓库。」
「哦。」顾冈一时倒窘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远处的闹嚷嚷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但是仍旧可以听见间歇性的鎗声。王同志把他那条毛巾从腰带后面抽出来,揩擦着脸上与颈项上的汗珠。
「我们失败了,」他沉重地说。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他还是第一次说这话。「我们失败了。」
顾冈没有作声。
「我们对自己的老百姓开鎗,」王同志惘惘地说。
顾冈避免朝他看,心里想着他现在太紧张了,大概自已并不知道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虽然仅只是一时意志薄弱,信仰发生了动摇,承认共产党是失败了,严格地说来也就是叛党的行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肃运动里都可以被人提出来检举他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迟早总要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听见他说这话。他不免要想消灭掉那唯一的证人。他职位虽然低,至少在这村庄里面他的权力是绝对的。在这样的集体屠杀里,多死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来,他膝盖上架着的鎗喀啦嗒滚下地去,把顾冈吓得直跳起来。
「一定有间谍,」玉同志喃喃地说。他转过脸来向着顾冈,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眼睛也很亮,但是虽然对顾冈看着,显然并没看见他。「一定有间谍捣乱。不然群众决不会好好的闹起来的。得要澈底的检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