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今
“吾属今为之虏矣!”课本于“今”字疏而未注,配套教参把这一句译作“我们这些人都要成为他的俘虏了”,[(11)]“今”字尚待落实。再查阅一下其他著述,有译作“今天”之类的,也有译作‘马上’之类的,还有译作‘将要’之类的。诸如:
1.我们这些人现在要成为他的俘虏了。[(12)]
2.咱们这班人从今天就做定他的俘虏了![(13)]
3.我们这些人如今都要成为他的俘虏了![(14)]
4.我们这些人马上就要被他俘虏了![(15)]
5.我们这些人很快就会被他俘虏了![(16)]
6.我们这些人即将被他俘虏了![(17)]
7.我们这些人将要被他俘虏了![(18)]
究竟这个“今”字应作何解释,如何翻译才好呢?
让我们先来考察一下这类“今”字的用法。就笔者所见,这类“今”字多出现于人物的语言中,或表示说话者就要做某件事,或表示说话者预料会发生某种情况。为了节约篇幅,这里且举与“吾属今为之虏矣”句相似的五个用例如下:
(一)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方孝儒:《逊志斋》卷六《越巫》
(二)十日之内,数万之众,今涉魏地。(《战国策·韩策一》)
(三)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为王能市马,马今至矣!(《战国策·燕策一》)
(四)若不趋降汉,今为虏矣!(《汉书·高帝纪》)
(五)吾今死矣,子可去。(《世说新语·德行》)
例(一)是越巫临死前说的话。从下文“扶至床,胆裂死”看来,“今”确是迫在眉睫,间隔极为短暂。例(二)前文有“十日之内”语,可知“今”指十日之内。例(三)从下文“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看,“今”可指一年之内。例(四)是汉将周苛被项羽俘获,不为利诱,拒绝招降时骂项羽的话,“今”肯定不会指紧接着周苛说话的时候,而是一个尚未可以预卜的未来。现在推算起来,项羽垓下被围上距周苛骂他时足有两年半之久!例(五)是病人自己的估测,恐怕他自己也未必确知何时会死,下文也无交代,一般读者已无从可知,也不必知道“今”究竟何时到来。可见,“今”字句中说话者预言会发生的情况,有的紧接着说话以后就会发生,有的则在说话后不久发生,也有的要到数年以后才始发生。综合王引之《经传释词》等的解释和所辑例句,我们认为,作为时间副词,“今”表示的时间概念是模糊的,没有严格的时间界限,既可以是接踵而至的,也可以是姗姗来迟的。正是“今”字表意的模糊性,导致了不同语境中的“今”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有的可以译作“今天”、“现在”或“如今”,有的可以译作“即”、“立刻”或“马上”,有的可以译作“即将”、“将要”或“就要”等等。一些古汉语虚词著作之所以把诸多用例归为同类而译释又有所差别,其原因也正在这里。
再来考察“吾属今为之虏矣”的语境。众所周知,这是范增在鸿门宴即将结束时说的一句话。范增是一个有远见的谋臣,目睹项羽在宴会上的愚蠢表现,透过当时两军实力对比悬殊的表象,他已预感到“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他们终将败在刘邦手下。在极度气愤中,他用“竖子不足为谋”表示了对项羽坐失良机的愤慨后,又用“吾属今为之虏矣”这句话表达了他对自己一方前途的忧虑。至于刘项相争究竟如何定局,何时定局,他当时还无暇研究,而且难以预测。因此,他只能用“今”这类模糊的语言来表达。由于语言的模糊性,不管今后局势如何发展,范增的预言在情理上都说得通。如果刘邦侥幸在短期内取胜,当然与“今”相符;如果局势象后来发展的那样,鸿门宴后,几经反复,直至四年多后项羽乌江自刎,楚汉相争才算定局,又何尝不正与“今”相符!即使局势向相反方向发展,由于“今”并无肯定、绝对之意,自然也不愁找不到退路。
至此,我们便可以对上述种种解释进行比较辨析了。如上所述,通过鸿门宴,范增已预感到他们终将败在刘邦手下。但是,作为一个有远见的谋臣,他不会不看到当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刘邦兵十万,在霸上”,明摆着实力相差甚远,而且,他也知道当时刘邦已经中途退席,逃之夭夭,因而他决不会认为刘邦当时就能俘获他们。因此,即使他故意过甚其辞,说得危言耸听,也决不会偏激到不近情理的程度,说他们“如今”、“今天”、甚至“现在”就要被俘了。尽管这几个词也都可以表示包括说话前后的一段时间,但它们毕竟是侧重于指目前而言,与“吾属今为之虏矣”的“今”不同。范增也决不会认为刘邦一朝一夕就可以转弱为强,轻易取胜,因而释“今”为“马上”、“立刻”之类显然更不妥。当然,我们不能把项羽乌江自刎与鸿门宴的时间距离作为主要证据来证明“今”不该释作“马上”、“立刻”之类。如果那样,也是有失偏颇的,因为范增的话毕竟是预言,要求预言完全言中并不合理;但是,我们必须考虑把这个“今”字解释得合乎范增的身份,因为范增决不会不考虑用词的分寸。如果把“今”释作“马上”、“立刻”之类,岂不有损于范增这样一个有远见的谋臣的形象?释作“很快”呢?语音上也讲得通,但不确切。“很快”是一个形容词短语,在找不到相应的词的情况下,用它来解释当然也可以,而现在却并非如此,当然不宜舍弃合适的现代汉语时间副词而取“很快”。如果承认“今”应该释作“很快”,那么,我们岂不是还应该承认它也应该释作“在极不长的时间内”之类吗?
那么,把这个“今”释作“即将”、“将要”又如何呢?让我们看看《现代汉语词典》“即将”条:
[即将]将要就要:理想~实现/展览会~闭幕。[(19)]“展览会即将闭幕”中的“即将”,想必不会待多久,但“理想即将实现”的“即将”就说不定了,得取决于主语“理想”是远大的还是具体的某一个小的目标,或为长远的未来,或为不久后的某一时刻。可见,“即将”表示的时间概念也是模糊的,可长可短,有较大的时间跨度。由此也可以看出,作为时间副词,“即将”和“今”不仅都可以表示同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而且在模糊程度上也相仿。因此,用“即将”来释“今”是十分吻合的,用“即将”或“将要”来释“吾属今为虏矣”的“今”,完全符合“今”字的语言环境,不仅能充分反映出范增的远见,传达出范增当时十分愤激的情绪,而且又不乖悖于当时的形势和后来的历史进程,简言之,即合乎人物之情,又合乎史实之理。语言的模糊性,自有其独特的妙处,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模糊的古语词,只能用同样模糊的现代语词来译释。这正是以“即将”、“将要”、“就要”释“今”之所以最确切的关键所在。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吾属今为之虏矣”的“今”应取韩峥嵘、薛儒章等先生的观点,译释为“即将”或“将要”为好。裴学海先生的《古书虚字集释》说这个“今”犹“将”,也正是“即将”、“将要”之意。
[注]
①(11)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229、230页。
②(18)薛儒章等著《中学语文课本文言文语言分析、高中第二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39、42页。
③宁鸿彬主编《新编高中文言文详解》下册,北京工业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15页。
④中央电大《古代汉语讲义》上册,《电大教育》1986年7月印行本,第114页。
⑤《中学语文教学》1992年第4期罗建文。
⑥《语文学习》1991年第5期王克清文。
⑦ 同上,1993年第3期林裔群文。
⑧ 徐仁甫《广释词》,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版,第3页。《语文学习》1992年第2期持此说,认为“‘与’应作使令性动词‘使’、‘让’解”。
⑨ (13)于在春《文言散文的普通话翻译·续编》,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第1版,第93、94页。
⑩(19)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版,第1072、530页。
(12)郭锡良等编《古代汉语》上册,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1版,第168页。
(14)钱伯诚等著《中学文言文译注》,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版,第228页。
(15)《语言美》报1990年7月25日第206期《“今”字释义》。
(16)何乐士等著《古代汉语虚词通释》,北京出版社,1985年第1版,第292页。
(17)韩峥嵘著《古汉语虚词手册》,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1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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