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怀念外公
外公离开我们快两年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公就老觉得喉咙里不适,但他以为是小毛病,瞒着家人,一个人默默忍受着.
直到去世前三个月,外公在电话里告诉母亲说,他吃东西时感到喉咙里堵,偶尔还会呕吐.母亲一听,慌了神,急忙赶往老家把外公接到城里,送进县里的大医院做检查.结果出来了:晚期食道癌!
母亲瞒了真相,只告诉外公说是普通的咽炎,暗地里和几个兄弟姐妹一道,为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做最后的努力.
那段时间我为高考忙得昏天暗地的,很少念及病榻上的外公.有天晚上,我竟然梦到了外公.他似乎要远行的样子,很平静地跟我道别.
周末回到家,我提出想去看看外公.
母亲说,你已经见不到他了.
算算日子,竟然发现:外公就是在我梦到他的那个晚上,永远地离开我们的.我从此相信:亲人间的意识是相通的,无论生与死!
在外公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是很悲痛的.我亲眼见她一连三顿不吃不喝,蒙着被子小声哭泣,偶尔又放声哭喊出来.
我木木地立在一边,望着伤心欲绝的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很惭愧.
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在他去世前一个月左右.
进了门,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就是我的外公!那只颤巍巍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曾那样有力地拍着黑暗里号哭的我,说:有阿公在,不怕,不怕;那渐渐欠身而起的双肩,曾挑过柴,肩过麦,扛过巨石,支撑着全家的生计;那慢慢露出的后背,我曾舒心地偎依过;那双挣扎着想抬起的脚,曾跟在一群雏鸭后面,跋山涉水.但它们现在通通孱弱得像一堆枯木.
我一阵心酸.
那个时候,外公已吞不下任何食物,只能靠奶粉和输盐水维持生命.
我剥了葡萄喂给外公吃.他摇摇头,说吞不下.
于是,我开了一瓶酸奶.外公尝了一口,说自己从来没喝过这东西,味道很好.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尝过,只是我几乎再没有机会让他尝到更多美味的东西了。记得小时候外公到我家来玩,临走的那天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些零食给他。但是等我放学回家才发现外公什么东西都没带走。他让我母亲转告我,等我以后赚钱了能花上自己外孙女的钱那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当时我就在心里暗暗许诺:以后一定要让外公尝最好的食物,穿最好的衣料。但是现在,我还没有长大成人,您却要永远离开我们,留给我一个永生无法释怀的遗憾。
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位阿婆:虾着背,拄着拐杖,满头银丝像一扎秋风里的枯草.我看看她,又看看外公.觉得他俩就像码在灶台旁的一捆柴一束草.随时都会被塞进死亡的灶膛.她陪外公拉了会儿家常,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外公告诉我:这位阿婆住在村子另一头,每天都来看他.
这最后一面是这样的短暂.如果知道这一刻后竟成诀别,我无论如何也要多陪陪他,多跟他说说话.
去年春节,我再一次回到老屋.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地方:堂前堆满柴禾,屋前斜倚着一棵老槐树,坝子边上是一小片葱郁的竹林.倏地蹿过一只白猫,把毫无戒备的我唬了一跳.
但是,从那个屋子里再也不能传出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沙沙地,由远及近;再也不能闪出那么个魁梧的身影:微佝偻着背,却努力想要直起身板;再也没有那么一双有力的粗糙的大手和
那样一对笑眯眯的眼睛,兴奋地朝我身上招呼.
当我走过这间沉寂的小屋时,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失落感.
乡下的夜晚是很清冷的.我们吃过晚饭,通通围坐在火盆旁.舅舅打开话匣子,一些关于外公的真实的故事从里面飞了出来.
外公与外婆一共生养了三男二女.外婆是个很柔弱的女人,常年多病.因此,养育儿女的重担就落到外公一个人身上.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外公扛一顶帐篷,持一支竹篙,赶着一群雏鸭,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哪里水草丰盛,外公的足迹就停留在哪里.一旦那个地方的活虫少了,外公又得翻山越岭,寻找一个新的地方.
鸭群会在走过的地方印上一道浅浅的血痕,外公就是沿着这条血路,走过了风风雨雨的二十年!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匮乏,几乎家家都有养不活的孩子.但外公却将五个孩子健健康康地养大,这在那个时候是很不容易的.他因此比别人更辛勤地劳动,为了改善生活绞尽脑汁.外公琢磨:红军长征时啃过皮带,那么农具上的牛皮带子也一定能吃.他马上到供销店把所有的牛皮全买回家,把它们烤得发泡的时候,再放到蒸笼里蒸.揭开锅,久违的肉香扑面而来.孩子们开心极了,都吃得满嘴冒油.舅舅回忆说,那是他记忆里最美味的一顿午餐.不光对自己的孩子,对村里的其他人,外公也同样怀着一颗仁爱之心.
某天,外公正在啃一只馍,发现不远处有个女人正用贪婪的眼光盯着他手上的馍.她比外公小几岁,住在村子的另一端,平日里是不常碰面的.她面黄肌瘦,单薄得像一张纸.外公立即掰下一半馍,递给她,说:妹子,吃吧.
这只馍是外公一天的口粮.
这个女人就是在外公屋里碰上的那个阿婆.她经常泪流满面地对别人说,她那天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是那半个馍救了她的命.
为了这半个馍的恩情,她在得知外公患病的消息后就天天来陪伴他.几个月来,她独自颤巍巍地摇过乡间的小路,无论刮风下雨,准时出现在外公的小屋里嘘寒问暖.
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得到外公的关爱.善良是不选择亲疏的.
听舅舅讲,外公在鸭棚里看守雏鸭时,曾把自己的一碗饭给了一个饿倒在路边的过路人.这个过路人不是村里人.他如果依然健在,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想起曾在异乡得到过一个陌生人的帮助,心里该涌起怎样的感激之情
外公的心像一个莲蓬,里面藏满爱的莲子,外面的莲衣却是苦涩的.外公年轻的时候,脾气很不好,经常冲外婆发火.我柔弱的外婆,每次受过严厉的斥责,就躲进竹林偷偷地哭泣.她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在比我大六岁的表姐过完一岁生日后不久,她就因为一场医疗事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为了填饱肚皮,外婆瞒着外公跟很多农妇一起,趁着夜色到公社的地里偷挖红薯.要是被逮住了,准被打个半死.但是,饥饿不是道德生长的土壤,农妇们依旧摸黑行动。动作麻利的,一掏一个准,不大一会儿就挎着满满一篮子,喜滋滋地回家了.外婆笨手笨脚地捣弄了半天,一个红薯也没有掏到.她背着空空的背篓,想到家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路哭着回家.一回到家里,她立即受到外公一阵铺天盖地的斥责.她委屈地哭了半夜,外公心疼了半夜.明明是因为担心,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一句句粗暴的话.如果能够明白疾言厉色下的关爱,我想外婆也应当含笑九泉.但愿锐气消尽的外公在九泉下与她团聚时,会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表达他的思念与关切!
我在离开时偷跑到外公新砌好的墓碑前.在他弥留之际,我不在身边.现在,我要跟他告别,一个迟到的告别!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我是个怀旧的人,对刚刚失去的反应迟钝.当
我转过身,发现曾经紧随我的人或物早已不在的时候,我才会突然感到难过,痛入心扉.但外公已经永远地沉睡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下了,无论我怎样地内疚与自责,一切都来不及了!英雄人物自有丰功伟绩为之立碑铭文,我的外公只是一个平凡人.当他的墓碑爬满苔藓,随着岁月湮没于这一片昏暗的墓地时,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读到这篇文章,知道我有怎样的一个不平凡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