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偌大的水库扑入眼眶,才确信方向是对的。
我的目光从车窗里爬出来。一会儿,逮着了一片瓦屋。一会儿,缠住了一方竹林。不久,一叠大山,一汪清亮的水,也踊了过来。山,用绿的色块,展示它的活力。水却像面镜子,将秋天的颜色融入其中。或许,还能听到它的呼吸。
四下静得可以入禅。闭上眼,听见松针和阳光一道落地的声音,细腻得几近空无。山水交织,看得我都有些累了,却不见水的源头。这才明白,山水是幽深的。否则,要去的那个村庄也不叫龙源了。
鸟树
沿路行进。突然一宕,进了幽谷。
还真幽静。山,把大批的绿色拖下来,垫入谷底。一眨眼,贮存了不少静谧。谷,却将溪水、树木和瓦屋纵横排列着,便与山有了天然的呼应。风,不经意将溪边那棵歪着脖子的枫树摇了几下,树叶儿和鸟音撒了一地。
我在岸边停下来,打量着树干和枝丫,一眼瞧见了它的全部——合抱粗的树干儿扎入溪湾,扎得很深,似乎扎进了泥土的内心。这长在溪边的树,不知长了多久,连岁月和阳光也长进了树的褶皱里。不禁猜度,大自然是神秘的,每一株植物的长势和方向,像一种有意的安排,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支配着。譬如这棵枫树,不光临水而立,脖子还是歪的。它使着劲儿向山外一次次张望,是否在打量如我一样的来人?时间一久,活生生的把一个脖子给望歪了。
鸟语从树上滑下来,一团一团的。顷刻,又化为一个个印在地上的光斑。鸟音清脆婉转,有斑鸠的,喜鹊的,老鸹的,还有其它的。众多的声音,集于一树,像在进行一场奇妙的交响。树的枝丫也不少,努力向上张开,如叉开着的一根根手指。或许,蓝天是树儿永远的向往,它的气息与身影在蓝天的映衬下,才显得那么真实。鸟窝,一个接一个垒着,成了一个个温暖的巢。鸟儿不停地啁啾,刹那明亮了山谷和我的心情。说实话,我见过的树木和鸟儿还真不少,却很少有这颗树上的情景奇特。要不,一只斑鸠唱了一阵,哧的一声飞走了,在溪水边觅了点什么,又煽着翅膀悠悠回来。要不,一只喜鹊出去了,绕了个圈儿,仍栖到枝丫上,用它的尖啄梳理着羽毛,像在打点行装,随时出发。还有只叫不出名字的鸟,蹲在一截枝头上,半闭着眼睛,似在打盹,或做着开心的梦。想必它飞了很远的路程,来到这里,有些倦了,顺便休整一下,继续赶路。树是鸟的驿站,不说也罢。可是,那些树根上的蚂蚁也很有秩序地爬动着,不出丝毫乱子。这样一来,不得不引起我的重视。譬如我,像那只鸟在人间穿越了很久,也有些倦了,是不是该休整一下?
我家的后山上有棵大青皮树,树荫覆盖了半个屋场。可每到黄昏,总会听到鸟儿在打架,打得很激烈,甚至连一片片羽毛也打落下来,掉在地上,像一颗颗受伤的子弹。不知它们为啥而斗,非要弄个你死我活?怪吓人的。我娘说,在抢鸟窝嘞。起初还不大相信,可仰头望了一阵,才晓得是真的。凄厉的叫声,一浪连着一浪,高过人的视觉和一天的云霓。只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压根儿没想到连个窝儿也不放过。哦,卧床之榻,岂容他睡。古人的话,还真一针见血。难道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这种人间秩序,像网一样网住了许多生命,难以挣脱。而眼前的树和树上的鸟儿,却传达着一种少有的和谐。这种影像,是不是一个村庄的隐秘呢?
裸溪
一条溪从山谷里钻出来,白亮亮的,铺向黄昏。我以为是水的源头了。
水倚着山,不紧不慢的流。一个黄昏,也有了不少舒坦。
溪床裸露着,排开一个个石头。从远处看,像铺开着的星斗。石头,浸在水里,或躺在岸边,被岁月磨成一枚枚鹅卵的形状,已然没了棱角。往日的劲儿和情绪都内敛了,进入了某种温和宁静的状态。踩着石头去看水,安安静静的,给人一种从容的感觉。有时,水也吁了口气,在低处溅起哗哗的声响,大概在显示一条溪的存在吧。溪里没一根水草,连一蔸辣蓼和石菖蒲也没有。有的只是石头和水。另外,还有时间在悄悄流逝。
水静静的流,牵出一线线好看的水痕。看久了,陷入一种迷茫。一片叶子,受了邀请似的,匆匆忙忙从空中落下来,浮在水面上自在的移,然后徐徐远去,仿佛在与季节作个了断。我受不了这种诱惑,赶紧把脚伸进水里,一下掩没了脚背。可与水接触的那一瞬间,却看清了脚上的每个毛孔和一根根血管,也看清了那水舒舒缓缓的流速。湿漉漉的水汽,来不及商量,便钻入了我的毛细孔,又从毛细孔传遍全身。顷刻,整个身心与水融在一起。
水浅得仅能没膝,挽着裤脚往前走,挪一步,溅起一串水花,俗世的心也随之湿润一次。在这样的溪里行走,用不着担心有什么激流或旋涡,更看不见隐着的深渊,会把你带入无形的陷阱。
村舍临水而立。看得清房子的倒影,树的倒影,还有搭在竹篙上被单衣裳的颜色。总之,漂着数不清的人间气息。痴痴望着这水发呆。这是怎样的水呢?清得不能再清,连鱼儿也极少,哪怕一条刁子都难看到。没有鱼儿的水,总教人生出许多疑惑。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无鱼之水更像溪水,更能体现出溪的性情:完全彻底地坦露着它的本相——石头与水。这才明白,裸露也是一种率性,以赤子之心面对人间。石头和水,水和石头。这样念叨着,夜的脚步悄然来临。
村街
太阳比鸟的叫声起得还早。一晃,进入了溪边的马路。
马路,简约得如一笔隶体,却给村庄赋予了不少涵义。平日里,那些山里的物资,山外的讯息以及婚丧嫁娶等等,因了这路,才有了沟通和向往。无论站在路的哪头,都能把村子一眼望穿。很随意的一眼,日子和事物就有了轮廓。据说早年,这路上跑过兵,跑过马,还闪烁过日本的刺刀。那个叫鸠山的头目领着一面膏药旗和一群嗑嗑作响的靴子来此寻龙头,非要斩龙于刀下。结果寻了老半天,两手空空,还差点迷了路。想象得出,红彤彤的夕阳照在他那变形的脸上,照得如一张纸薄了。此刻,我把目光贴在那棵歪脖子树上,想找出一些弹孔或被刀砍过的痕迹,但很快失望了,早已被岁月磨得消失殆尽。龙的有无,无从考证。可细细打量,村庄的体势确有三分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