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石村没狮子,张家巷的运林头大的出了名,村里人别出心裁,给他起了个绰号——“狮子颅”。
运林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前倾的头颅摇晃着,双臂一扬一扬的,略带罗圈的双腿交替向内拐,远远望去,像一台驶在坑洼里的拖拉机。
运林娶过亲,新媳妇却没进家门。这方姑娘出嫁,自古不披盖头。只是结婚当日,在村里请位贤能的老妇用如丝的红头绳开过脸后,由一位已婚妇人参扶着胳膊肘上轿、上手扶拖拉机或是钻入蜗牛般的小汽车。当然,参扶的妇人不叫“伴娘”,这里称“扶女的”。运林成亲那阵儿,高石村兴坐马车,所谓马车,就是马拉的轿子。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后,马车到了门口。胸戴红花的运林在乡亲们的簇拥下乐呵呵的来到车前,运林的嘴很大,人们都说他一口能啃半个馒头,他笑起来,肉嘟嘟的嘴唇往外翻着,鼻子和下巴间,就多出一片黑黑厚厚的肉来。运林站在轿子前,围观的年轻人就吆喝着快点揭轿帘,他脸上堆满了笑,双手在胸前来回揉搓,刚抬起胳膊,轿子里嗖的伸出一只脑袋,熟识的人就喊,“是扶女的。”话音未落,那脑袋扑通又栽倒地上。掐人中,灌热茶,运林和大伙乱成一锅粥,慌乱中,竟没人理会轿中的新娘,待缓过神,马车已驮着新娘出村老远了。
有眼尖的人讲,扶女的掀开轿帘的那刻,新娘子也晕倒在轿里,也有人猜测,这是新娘和扶女的串通一起演的戏,据扶女的后来给高石村一个远方亲戚说,那天,她确是被运林吓丢了魂。事实让高石人不得不承认这一言传,因为当天夜里,媒人就将订婚结婚的全套彩礼挑回运林家。狮子颅吓跑新媳妇,这事在方圆村子空前绝后的经久流传。
运林自小没父母,白手起家的他好容易有人介绍了对象,却成了大伙饭后的谈资,这让他人前抬不起头、插不上话,更断绝了他成家的念头。
入社时,队上见他单身,派他在饲养处喂牲口。他午饭赶着牛出去,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候,又吆着牛回来,当啷,当啷,当啷,当啷,牛脖子下的铃铛有节奏的飘荡着,人们一听到这声音,就说:“到饭时了。”
一天,他去南沟边放牛,看着牛儿撒开蹄子四散开来吃草,他躺在阳坡里呼呼的睡了过去。一头牛犊失足滚进沟里,他酣睡拉的震天响。母牛哞哞的哀鸣唤醒了他,运林才觉察出了事。他摇摆着身子跑进村,扯开嗓门疯喊,蜂拥而至的人们从沟里抬上牛犊时,牛只有出的气了。队长阴着脸问:“咋回事?”运林低着头,说:“我只眯瞪了一会儿。”队长气咻咻地问:“你是放牛来,还是睡觉?”运林不言语。队长就指着死牛骂:“好个狮子颅,你咋不把自己摔死?”运林也委屈,咧着大嘴回了句:“牛要滚到沟里,我也拉不住!”队长大声训斥:“你竟打着放牛的名睡大觉,要睡你找炕头去?”运林感觉话中有话,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嚷:“你能,你给我找个炕头啊!”
为此,队上开了社员大会,队长当着百十口社员的面数说运林是:“死娃抱住南门,烂车撂到雨地——没救咧!”末了,他气还不打一处来,就罚他去南沟里割草。事后,有人悄悄说运林你若咬定没睡觉,他有球法子?运林却大手一摇,脖项的青筋突成一条蚯蚓,嚷道:“咱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睡了,他能砍我的头?”
运林割草卖力,一晌一大捆,用草绳勒紧,扛在肩头,或驮在背上,茵茵的像一座小山,从巷道经过,大伙眼里,就出现一座缓缓移动的草山。就有人指着他的后影儿感叹,狮子颅可真实诚!
运林割草行,蓐草更呱呱叫。饲养处有把铡刀,除了队长,挨家轮流给牲口铡草,无论轮到哪家,这家人压铡把,蓐草的总是运林。他蹲坐在铡刀旁,半盘着的右腿膝盖处,胡乱缠着一件染成草色的黄军服。运林双手木杈般一缕,乱麻似的青草转瞬抱作一团,他手拥草端,膝抵草根,将草塞在铡子上,压铡把者一咬牙,咔嚓,一节节泛着草香的青草便躺在铡侧了。铡把一起,运林又迅速将青草塞在铡子上,伴着铡刀的起落,山一样的青草在不远处又聚成一堆长短均匀,齐整有致的草棒儿。高石人都说,运林蓐的草,赛过姑娘们梳的头,牲口吃了毛色油光,上膘神快。即便三九天气,每蓐完一回草,运林的额头、鼻梁也沁满米粒大小的汗珠。
不几年,分了田,饲养处就散伙了,运林抱着被褥回到家。常年风吹日晒,那把铡刀刃子生锈,基座斑斑驳驳,染成草色,成了无人搭理的废物。雨天里,运林来到饲养处,一眼瞧见扔在墙根的铡刀。他日娘捣老子的骂了一通后,兀自将铡刀搬回家里。他卸下刀刃,在院子里的青石上噌、噌、噌,磨得明光发亮,又叮叮哐哐,钉定铆补好基座。不几日,他那窄小空荡的厦屋里,便横着一把铡刀。
有了铡刀,他把分得的二亩地承包出去,每到夏秋时节,承包者便给他匀10斤油、200斤粮食。平日里,运林赖帮人铡草过活。在那牲畜如毛的年月,每到黄昏或阴雨天气,就有人从他家里搬出铡刀,紧随其后的运林,手里反拿着那把明光发亮的刀刃,身材魁梧的狮子颅握着锋利的刀刃从巷道摇晃着走过的情景,使高石村许多孩子提起缩脖,以至家人吓唬那些夜猫子的孩子们时,只一句狮子颅来了,孩子们准服服帖帖了。
那时节,村里人不迷信金钱,帮人铡草,运林向来不提钱,抽烟喝茶吃便饭,于他即是神仙日子。帮过的人家自然过意不去,不时送些米面和用过的衣物,他盖不嫌弃,就经常看见他上穿紧束的掉色四兜服,下着蓝布大腰裤,脚蹬一双露出拇指的黄胶鞋,冬月里,头上则戴顶五色的线织帽子,乍看起来,像一位游村串巷的马戏团的演员。然而,那些年,除了吓唬孩子们的老太太,村里很少有人叫他狮子颅,他们有的直呼其名,更多则喊他“运林叔”。
一年里,承包村果园的人发了家,高石人收完麦子棉花后,大片大片的田地里,栽上了青青的苹果树苗。之后,村里牲口便愈来愈少,运林家的人渐次稀少了。不知哪天,怪兽模样的铡草机轰隆隆的开进了村子,争相看后,高石人纷纷说,一通电,那玩艺能抵三五个运林。自此,运林家的那把铡刀彻底锈了。
运林没了营生,日月更艰难。麦秋两季,他常常午饭时间,去田里捡麦子、拾棉花,看着他鼓囊囊的破布袋,大伙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一次,他趴在梁伍家果园摘苹果,被看园子的梁伍撞个正着。梁伍问:“狮子颅,你干啥?”运林直起身,瞪着眼说:“摘几个苹果。”梁伍扯住运林的胸口,一个个苹果从他的衣襟里滚到地面。梁伍瘦高的像根竹竿,他扯着运林,脚跟不住的挪窝儿。年轻的梁伍挥起拳,运林忽的一头扎进他怀里,说:“你打,你打,他妈的不就吃你几个苹果吗?”他用手指着头说,“有种你朝这儿打?”运林话一出口,梁伍的拳头就送了。最终,运林骂骂咧咧的走出梁伍家的果园。临出果园,他在怀里摸出一个苹果朝着缀满大红果子的枝头重重的砸了上去。
承包他土地的人家果树挂了果,运林扛着斧头站在地头扬言要砍果树,每次叫骂过后,他又扛着斧头摇晃回来。一天下午,那人家正在地里给果树喷药,运林怒气冲冲的进地,大喊着今日不把树砍光砍净他就不叫运林。那人家一把夺过斧子,笑脸盈盈地说:“好叔哩,有事咱好商量!”只一句,运林旋即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地梁子上呜呜呜的大哭起来,他哭哭停停,边哭边说:“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跑了三四趟,地里都不见人,今天你在,我才进来。呜呜,呜呜,呜呜呜。”那天,运林的哭声勾起了高石人的无限恻隐,人们就念起狮子颅的许多好来,又感叹他的恓惶可怜,有人就骂承包地者是狼娃子心,说你一家人吃肉也给狮子颅盛点汤喝。最后,那家人心甘情愿的每年加了200元的承包费。
每回接到承包费,运林一日三餐去巷口的小卖铺吃麻花,那段日子,开小卖铺的李才待他就客气,他嚼麻花,李才咽口水,他脖子噎得老长,李才就取出粗瓷碗,倒满开水,洒几点茶叶沫子,递到运林手边。李才翘着拇指说:“高石村,数你老哥大方!”运林吹吹浮在碗里的茶叶沫,拍拍肚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待到衣兜吃空吃净了,运林仍袖着手去小卖铺溜达,刚几日,李才还不冷不热的和他聊几句,慢慢的,看见他过来,李才就合上眼皮。背地里,运林骂过李才是认钱不认人,他也曾发誓,等有了钱绝不再去他的小卖铺,可来年钱一到手,他依然不离李才的小卖铺。
到后来,运林给高石村的最大贡献,就是“扫丧”。这里人死出殡,须一人在前执铭旌、引魂幡,沿途撒些外圆内方的纸钱,俗称“扫丧”。这一看似简单的活路,一般村人是不屑干的,据老人们说,扫丧是要绝后的。运林无此忧虑,况且扫丧后,能得一只丧鸡、一把扫帚和几样食品,遇上富裕人家,不定还送些烟酒等实惠,他就乐此不疲。村里每遇丧事,他不请自到,这时候,主家人笑盈盈的让饭让茶,大伙儿也常和他说笑。小伙子们笑着说:“把你的丧鸡卖给我,一只5块?”运林就伸出手要钱,说拿了钱,当即把鸡提来。对方就和他讨价,问3块行不?2块怎样?讨还半天,一摸裤兜,又说忘了带钱,旁边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运林这才清楚上了当,汹汹的骂几句,也笑着走了。
运林巴不得天天过丧事,可村子里不可能成天死人。尤其青黄不接的春里,常见他裹着暴出一块块破棉絮的黑棉衣,和一群孩子争抢巷口梧桐上落下的花儿,他疯一般轰走孩子,双臂将粉白的梧桐花紧紧拥在一起,一只手不住朝嘴里塞着……
又几年,镇上建了养老院,村里把运林送到镇上,等他再回高石时,大伙儿迎来的,是殓他的一幅白生生的桐木棺材。送葬时,高石村男女老幼,去的人最多。村里人又都说,狮子颅这辈子算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