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最后面那张办公桌上的蓝姐又不见了人影,估计又请了长假去哪儿旅游了吧。
说起来,这个蓝姐我不太喜欢,还没见到她就有了这种感觉。
上班好几天了,总看见最后面那张办公桌前没人,我时不时会望向那边,那桌面上好像都掉了层灰,但是最亮眼的是桌角有一盆小盆栽,里面种着一两株兰花儿,因为靠着窗户,即便几天没人管,她们也长得很自在。桌上还有一些散乱的杂志,我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下,全都是一些地方性的文学刊物,有一些我知道,有一些我听都没听说过。
兰花,文学杂志,这两样东西让我不禁好奇这张办公桌的主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应该是个气质如兰的女子吧,我想。
除了角落里的兰花和那些散乱的杂志,正中间的一台崭新的电脑也总是让我觉得怪怪的。办公室的事情很多,除了这一台电脑,另外两台总是不知疲倦的忙碌着,独独这一台,一天到晚黑着屏幕,有时候事情忙不过来了,我想打开这台工作一下也不行——就像私人电脑一样,它被上了密码,我一度认为这是自私的表现。所以,即便有兰花和文学杂志,但因为这个,我对这桌子的主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后来,又过了几天,一个下着雨的上午,我们正在忙着,进来一个短发女人,手上拎着湿漉漉的雨伞,还有一些刚买的蔬菜,腋下夹着的一本杂志也快淋湿了。她小声地抱怨了几句,径直走到了最后一张桌子前。
我好奇地转过头去,但是她把头埋在了电脑屏幕后面,貌似在写些什么。当她从我身后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又试图将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只是这个风一样的女子,在我还没来得及转过身的片刻,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往后的几天都是这样,每天上午我都能看见她来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又离开了,下午也从来看不见她。不过我总算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圆圆的脸,看上去三十来岁,带着一副眼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不跟办公室里任何人说话,也从不参与办公室的任何工作,有时候我们忙地焦头烂额,她也能安守在她那一方天地里,埋头写着什么,就好像她不属于我们这个集体似的。
原本她这样也没关系,但是办公室里地方有点儿小,忙的时候如周一早上,人进人出的,我们压根连转身的地都没有,我在想,如果能将她那地盘利用起来,效率应该会高很多吧。但是办公室里其他人告诉我,这不可能,她从来不让人动她的电脑,原本是单位给配的,现在到倒像是她自己的私人财产了,单位的事儿也不做,不知道霸占着电脑做什么。大家对此都表示愤恨,我也终于知道,她给电脑上锁是因为里面存放了一些照片,据她自己说,是一些会议的秘密,领导交代的,所以不能让人知道。但是这个理由终究没能让大家信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托辞,也是她霸占公家财产的证据,而她也并不在乎,依旧是我行我素。我虽不喜欢她,但却想找个机会和她打声招呼,刚刚参加工作,我不愿意办公室里气氛尴尬。只是这风一样来去匆匆的女子,我始终搭不上一句话。
终于有一天,我们有了第一次对话。
一个阳光的上午,嗒嗒的脚步声,被一阵风吹进办公室,我知道是她来了。我迅速站起来向她点头示意,她笑了笑,“你就是新来的小徐吧,”“是,你好!”“我姓蓝,你叫我蓝姐就好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看我的摄影专辑……”
她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于是我总算看见了这台神秘的电脑打开的模样了。
她点开网页打开一个网站,出现了一些很漂亮的照片,“这是最权威的一个摄影网站,能放上来的都不容易啊”,她的神情很自豪。“这是婺源,这是纳木错,这是在坝上草原,这是去了布达拉宫……”她一张一张地给我介绍,这些照片色调柔和鲜明,轮廓清晰,背景错落有致,浏览了十几张,从照片下面的评论上看,都拍的很专业,然而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都拍得很好看。
关闭网页的时候,桌面上是她的一张照片,笑得很灿烂,背景模糊化了,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背景模糊化才能突出重点,有镜头处理才叫摄影,不然那就是拍照片了。”几句话简单易懂,轻描淡写。然后一阵风吹过,她又出去了,如往常一样,一整天不见踪影。
第一次这样直接的交流让我受宠若惊,她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我看的时候,那种欣喜不加掩饰,很纯粹,或许也有得意的成分在里面吧,但我却不觉得反感,毕竟是人家的爱好,跟我分享也是一种尊重,并且我知道,会因为自己的爱好而如此开心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我曾试着像同事打听过,这个蓝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家的说法无一例外的都是负面的。她十多年前就来单位了,原来是在别的科室的,因为跟那边的主任不和,大吵一架后被分到我们办公室,在此之前还换过很多部门,但是都处不好,多念了几年书,不服管,一有什么事就疯疯癫癫,净写一些人家都看不懂的文章,从来不参与办公室的工作,上班比下班还自由随意,自我、自私、自以为是等等这些字眼,都被大家提及了。
这些我也都知道。一次她的电脑出了故障,一些数据无法读取,她焦急地叫我去,但是我手头上的事很紧,我说等一会儿,可她偏不,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另一边喃喃自语“我的那些音乐啊,这么多年收集起来的我喜欢的,都没有了吗……小徐——”没办法,我只能放下手上的工作去帮她看看。
无论办公室里有多忙,她都不会插手,并且很有可能会因为她个人的事而阻碍工作的进度,我已经领教了。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
后来又有一次她在办公室多逗留了一会儿,我们几个年轻人还在讨论理想云云,于是她也参与进来,她说她喜欢兰花儿,“淡泊名利,我才不想去跟别人争什么”,听上去很幼稚的话,她却不假思索;她还说她喜欢旅游,喜欢摄影,在旅游的过程中用相机拍下一些美丽的风景,然后再给自己的摄影作品配上一些文字,然后贴在网络上;她还喜欢写作,喜欢练字,加入了很多摄影协会和文学团体,有很多作品都在杂志上发表了,并且她还找出那些杂志,一篇篇翻给我看,我这才知道原来桌子上散乱的那些杂志里有她的作品。还有她平时在桌前埋头写下的一些文字,都是准备拿去发表的,诗歌,小散文,都是很简短的文字,但是蓝姐看它们的眼神里溢满了满足和自豪。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出一本关于摄影和文学的书,把我的作品编辑在一起,然后出版,嗯,这就是我的梦想了!”
当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也终于明白我到底想在蓝姐身上知道什么了。
试想一下,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一般情况下都在干什么呢?无外乎做饭洗衣服,柴米油盐,围着丈夫和孩子转,勉强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吧,工作的时候还得兼顾着家庭,已经不是那个还惦记着“梦想”的年纪了,关注的更多的是如何让家里的生活更好,如何给孩子营造一个良好的环境,闲下来的时候织织毛衣,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做点儿好吃得等丈夫和孩子回家,或许这些都过于俗气了,但是不得不承认,几乎所有的妇女们都是这样。只有这个蓝姐,能够潇洒地放下工作,安排好家里的事,然后请长假出去旅行,用她的话说,就是去路上圆梦。
于是我开始反思,原本我们都有梦想,也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现在我们长大了,依旧在追梦的道路上摸爬滚打,我害怕的是,当渐渐意识到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我们未来的路有多艰难,我们可能会退缩,慢慢地,我们会忘了一些事情,一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慢慢变成另一个摸样。
然而蓝姐不一样,我想现在的她应该还和十多年前一样,有一种少女情怀,或许在别人眼中很幼稚,但是她自己却乐得自在,会因为一件在别人眼里看来无所谓的事而欣喜若狂,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只是因为自己的成果得到了肯定,只因为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我曾经在一部电影里听到过一句话:我很羡慕那些时光流逝,却没能改变他们的人。是的,我也很羡慕,在这个日渐功利化的时代里,我也希望自己能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会被流逝的时光改变的人,经年以后,除了老去的容颜,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摸样。
这一次,很长时间不见她了,又是一个上午,一阵脚步一阵风,还有一阵孩子似的笑声,蓝姐拿着一本杂志进了办公室,高兴地告诉我们这本杂志上发表了她的一篇小散文,还用了她在婺源拍摄的照片做了封面。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笔,在杂志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几个字:请主任雅正!然后一路小跑着去了主任办公室,带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