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就那样安然孤寂地躺在小院的角落里,享受秋日阳光的温暖。野草从石磨的周围长出来,从石磨中心的洞孔钻出来,枯黄,在秋风里摇曳着,如奶奶渐渐枯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扫着石磨。已经变黑的石苔,掩饰着石磨上的痕迹,让石磨变得更加陈旧而遥远。
时间在消失,往事如野草在小院里疯长,开出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花。阳光穿过满墙的爬山虎,透过岁月斑驳的痕迹,在石磨上反射出黯淡的光芒,沧桑而久远,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我像一棵小草,萎缩在石磨的历史里,看着时光从石磨上走远,思念着祖辈们的恩情。
我的童年,在石磨的嘎嘎声中长大。我听惯了父辈们那如石磨般沉重的叹息。看惯了奶奶和母亲躬着身子,双手推动石磨时划出的美丽弧线。年轻的母亲接过奶奶的手,推动着沉重的石磨,长长的辫子不停地前后摆动。石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一首令人兴奋的音乐。奶奶抱着一盆浸好的豆子或大米,坐在高高的木凳上,恰到好处地添上一勺。躲在奶奶身后的我,只看见两双手不停地挥动、忙碌、交织,如优美的舞蹈……
逢年过节的时候,石磨就忙碌起来。奶奶把隔夜准备好的豆子和粮食一盆盆搬到磨房,父亲和母亲轮流着推磨。细糯雪白的米粉在大澡盆里厚厚地堆积着,奶奶用指头沾上一点,点在我的额头或鼻子上,活像个唱戏的小丑。奶奶和母亲说笑着,把米粉小心地舀进面盆里,加入烧熟的肉丁儿、大豆粒儿,用开水慢慢的搅和,再用手使劲地搓揉,最后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米粑,做成节日的形状和一家人的快乐。
石磨是奶奶从北方嫁到我家时带来的一件嫁妆。青青的石磨,不知在深山中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雪雨,经过石匠的钎削雕刻,刻出一条条凹陷的条纹,凿出滚圆的磨盘。奶奶生在北方的山村,在一次赶集中遇见了行走江湖的爷爷,于是便跟随爷爷浪迹天涯,走南闯北,生下我父亲后,奶奶就来到了爷爷祖居的小村子安居下来。爷爷依然在外闯荡,四处谋生。奶奶一直守着石磨,过着细水长流的清贫生活。石磨在嘎嘎声中悠悠旋转,奶奶种的豆子和粮食和着井水在石磨中碾碎,流淌出甘甜的汁液,奶奶的大半生时光也在石磨的嘎吱声中静静地流淌着。那些生活如石磨般沉重的日子里,奶奶常在磨房里低微地叹息,黯然地流泪。奶奶把自己的日子碾碎了,她推着石磨,艰辛地养育着儿孙,直到垂垂老矣。奶奶就像一具石磨,劳苦一生,磨出生活的滋味,磨出岁月的年轮,磨出儿孙的日子,磨着对爷爷的思念。
岁月沧桑,不知什么时候,石磨被移到了墙角,就像一个被生活遗忘的老人,孤独地守在院内的角落。奶奶的恩情在磨房里,她的青春、欢乐、痛苦和爱也在磨房里,和石磨一起仍在过去的时光里流转。父亲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奶奶仍坚持不肯拆去这间磨房。她的固执和坚决,也是一种缅怀么?如今奶奶和父亲一起生活在镇上的新居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舒适。当我坐在阳光下和老屋进行亲密对视的时候,奶奶也回到磨房前,安静地坐在井台边,和石磨一起沉默。她的眼睛就像那口干枯的老井,深邃茫然,岁月在她的眼角刻下了丝丝缕缕的皱纹,缕缕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悠悠的光泽。我想,老屋和石磨,也许就是老人心中那流不走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