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去石峡的一辆汽车,没有像往常一样装上石头,愉快地吼叫着进入公司。车在办公楼前停住,驾驶室打开,老矿长跳了下来,匆匆去了经理办公室。我的办公桌正对着楼道,听见一串慌乱地脚步声时,稍一抬头,就看见老矿长瘦削而又憔悴的脸。
下午刚上班,经理通知我与他一起去石峡。和平时一样,我拿上会议记录,准备上路。石峡距小城约四十公里,不到一小时的行程中,经理不说话,瓦着脸,只顾抽烟。我不明事由,也不敢多问,眯着眼睛假装睡着。越野车朝右一拐,车身晃了一下,睁开眼,已经到了峡口。进入矿区的道路,几乎开在半山腰,狭窄之处,仅能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行。把头左转,就能看见峡底的水流,奔涌着伸向远方,水底的巨石,尖锐的楞角被时光之水打磨得十分光滑,裸露的骨头一样,闪着碜人的白光。车慢慢地通向峡底,与水流平行,意味着即将进入矿场。突然,车停了下来。经理下车,我也急忙跟着下车——一条大壕横亘在眼前,将道路切成两半。壕深约一米,宽约两米,开挖的土方堆在壕沟的两侧,要想过去,除非车辆长上飞翔的翅膀。我似乎明白,道路被对面的村庄挖断。而那两位持着铁锨,在附近游荡的,肯定是值班的村民。车回返时,我看见他们挥舞着铁锨,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县境内石灰石矿太少,石峡是唯一贮量可观的矿区。通常,区域分界线一般以自然形成的山梁或者河水为基准,峡水以东是公司矿区,以西是邻县的山庄桃花村。我多次在春天来临时,因事进入矿区,可惜没有见到对面村庄有桃花绽放,倒是公司矿区的峡顶上,遍布着温暖的粉红。据说,六十多年前,有一位云游的喇嘛,站在桃花盛开的地方观望,深思片刻,指着对面村庄,对身边的人说,那方村子,吃的是炮火饭。身边的人不理解,传说过程中,附近的人们也未能理解。几十年后,人们才明白了过来:开山采石的爆破声响过,会有飞石落入桃花村距离矿区最近的田地,桃花村也能够以粮田减产为由,向矿场索取赔偿费用。
这次,史无前例,一块飞石打在了一户人家的房顶上。
对方找了来,一脸生气。老矿长赶紧派人给人家全部换上了红瓦。这颜色,在一片民居中,显得格外晃眼。还亲自登门赔礼道歉,送去了一点补偿费。按照以往,事情差不多能够决了,可村庄没有让矿山道路畅通的意思,很快在通向矿区的道路上挖出了一道深壕。
因原料供应不上,生产不得不停了下来。经理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召集公司会议,要老矿长检讨。老矿长的脸越发憔悴,认为是爆破时,技术上出了问题。经理很生气,大家都很生气。矿山,一直以安全为根本,飞石虽然打在了房顶上,如果打在人身上会是什么结果?虽然是一块飞石,如果是几块,后果将是怎么样?人家挖断道路,有人家的理由!会议决定免去老矿长的职务,由副矿长代理工作。经理说,副矿长带上公司关于免去老矿长职务的文件,继续和桃花村沟通,并保证再不出类似事故。老矿长也不能就此闲着,要陪着代理矿长再向人家道歉。
事情的进展慢慢变得复杂。几天后,代矿长反馈来了消息:他们找了村庄能找的人,包括村社干部。有人风言风语地说,他们现在说了不算,路是县上包村帮扶的领导刘主任安排挖断的,得刘主任同意才行。
时间飞快,一周过去了。
长时间停产,主管局也着急了。局里通过有关渠道,希望能找到邻县的刘主任。经过联系,刘主任下乡不在单位,按提供的手机打过去,对方不是占线就是不接听。局里判断,看来不上门拜见,是难以见到他了。一天早晨,我跟着局领导、经理,去了桃花村。车到矿场附近,路断着,只好步行。一处的峡水,窄而浅,据说这里是矿区通往桃花村的必由之路,经常有桃花村的村民经过这里,到矿区搭乘运输石料的便车。卷起裤子过河,沿纤细、陡峭的山路上行,半小时后,到达山顶,也就来到了村口。大约村子知道要来人,社长和文书已经等着。他们要我们先去田地里看看。时值夏收,坡地里的一些小麦正在收割,见有人来,有人放下镰刀,尾随在身后。一块距离矿山最近的地里,我们看见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社长四十左右,身材结实,一脸机灵,他说,每逢对面爆破,村庄老小,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的领导们没有吱声,想必内心歉疚而且尴尬。看着这情形,倘若换了我,我也绝对不敢出来。我的手机来了条短信,竟然是宁夏信息台关于进入宁夏的提示。我脱口说,这里是宁夏手机信号啊!社长说:“山高偏僻,一直用的是宁夏信号。”我便对这个村庄有了另一种理解。
刘主任不在,询问社长,他几时会到村子。社长告诉我们,刘主任在乡上,刚从县上下来。局领导建议社长给刘主任打个电话,叫他来村子协商通路的事,见社长面露难色,我们只好折了回去。再走半小时的路程,回到车上,走出石峡,已近中午。又驱车跑了半小时,赶到了乡上。乡政府建在山梁上,规模不大,也不显排场。门口停着一辆越野车,肯定是刘主任的坐骑了。刘主任是邻县某机关的副职,个头高大,微胖,方脸红润。他站在院子里,和我们握手,一口一个:“让你们多跑路了,对不起啊,对不起。”让人觉得他谦逊、和蔼。刘主任说,桃花村是乡上最穷的村子,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大多数人思想守旧,他这个包村帮扶的干部担子不轻。刘主任说,村民们的确怕安全上出问题,他也最怕安全上出问题。这次发生事故后,村民们气愤不已,贸然挖断了道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就不回避事实,坐下来和百姓沟通,企业不能耽误生产,村庄不敢耽误夏收,他会尽力协商,恢复矿山道路畅通。
吃完便饭,又往桃花村赶去。乡政府出来,几分钟的柏油路后,然后朝右一拐,驶向通往村庄的土路,车速有些缓慢,约十几分钟,车一头扎进了村庄的腹地。社长已经通知二三十名村民代表,集中在文书家的院子里,等候开会。我们进去,院子好大,房子破旧,有些飘摇的味道。文书的老婆阔嘴大脸,穿着背心,好像刚从地里回来,一身汗渍。她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盆煮洋芋,双方的领导们,大约想缓和一下氛,就径直走过去,想拿一颗。她说:“这东西是煮熟喂猪的,咋敢给领导吃呢。”院子里的人们“轰”地一下笑了,觉得很解气,很过瘾,领导们脸上就挂满了尴尬。文书低声骂老婆:“烂嘴抬上就不会说句人话?”看得出,文书是女人当家。刘主任久经考验,说:“你这女人,要对客人客气些。”我的领导们口里打着哈哈,我就想,刘主任不是好打交道的人,一句骂人的话,被他硬是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