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散文
前一天,父亲来了,说,明天怎么安排?
我说,没有安排,上班。对这件事,越来越不在意,或者说,这种不在意是故意的,按虚岁,己入不惑,人到中年,百事待举,上有老下有小,恨不能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等我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又过去一岁,却仍一事无成,这种痛心的感觉常常让情绪坏掉。谁说的,世间人都沉在自己的梦乡里,只有少数人清醒。以为那清醒的人,就是常常看到时间流逝而心痛不己的人,时间就是生命,生命就是时间,时间是最令人伤感的不可再生资源。
为了父亲母亲,才愿意想起这个日子。
每年,一进入春天,父亲母亲就开始念叨这一天,他们买菜、做饭,给我庆生,已经习惯他们的关照和张罗。近些年才觉得这样不对,应该我做饭给他们吃,让他们在这一天回忆,女儿是怎么长大、成人,忆起那一天,孩子的出生带给他们的喜悦,回味这么多年来,他们的辛苦是否值得。孩子的生日对父母来说是个纪念,因为在这一天,上天赐给他们这个孩子。这一点,自己有了女儿后才逐渐了解。每次女儿过生日,都会不由自主想到那一天自己的感受,除了给她祝福,还有回忆和怀想。
很小的时候过生日,母亲在蒸饭的甑底煮两个石滚蛋。一般都是早晨,我睁着惺忪的睡眼,站在灶门前看母亲在滚烫的甑脚水里捞出鸡蛋,丢进葫芦瓢的凉水里。等到蛋清与蛋壳分离,母亲在土灶上轻轻磕碰,然后剥出一颗雪白的蛋递到我手里,那清脆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我爱惜地舔着蛋黄,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母亲说,今天你是寿星,吃两个蛋,快点长大。家里的人个个打趣我,今天吃了肉丝面没有?肉丝面就是拿轰鸡的响竹杆打。小孩子不听话,挨了打,就叫吃肉丝面。有时我起床晚了,眯着眼睛歪歪倒倒地找厕所,祖母故意大声说:呀,寿星佬起来了,走不稳路哒,我去给你找根拐棍吧。有时没有石滚蛋,因为蛋常要拿去换油盐,这时母亲就拿油锅用的膪包用力在热锅上蹭出一些油来,给我炒碗油盐饭。膪包得用到来年杀猪的时候,平常炒菜只能轻轻在锅沿上刷几圈,见点油光就行了。膪包冒着青烟在锅内刷来刷去,肉香飘满了屋子,香死了。
读初中时,一次过生日,父亲从他的学校食堂打了米饭和瘦肉粉丝给我送到学校来。那时家里很困难,父亲舍不得在学校吃饭,跟着我们在家里吃苞谷饭懒豆腐,节约钱供我和哥哥读书,还做房子时欠下的外债。父亲看我像馋猫一样,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吃点好的。这些,想来都令人落泪。读高中,离家远了,每到生日那几天,父亲坐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去学校看我,带我出来改善生活,告诉我,我写的每一封信他都读给母亲听了,因为母亲的小本生意,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知道,为了那生意,母亲每天四点多就得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有一年,他花将近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花格子外衣,那是我第一次穿那么贵的衣服。现在想,哥哥的话并没有错,从小父母亲就有点偏爱娇惯我。直到现在,他们仍在娇惯人到中年的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首先想到的,是我喜不喜欢,快不快乐。他们老了,我该多想想他们的高兴和快乐了,该让他们多舒服一点。
其实,并不想吃什么,炒碗油盐饭就好。可我不再是小孩子,丈夫、女儿、还有父亲母亲,围坐在一起,吃母亲做的饭,这个形式已有十来年。我长大了,老了,还会变得更老。明年,后年,以后所有的这一天,再不要母亲做饭。
昨夜,梦见高高的山上,古老的房子,房前房后都是粗大的紫藤花。2004年4月到福建去,在福州的植物博物馆第一次见到紫藤花,后来在宜昌的几个景点,发现了许多古老的紫藤,最粗的竟有水桶那般粗,一座山都是它的世界。没想到三峡两岸,也是紫藤的乐园。紫藤花沉静、丰茂,生命力旺盛,正是中年的气象。昨天跟一班文友在一起,在大雨大雾中去看一处风景,以为可以在那山水中高卧,听山风听春雨听小河的涨水声,没想到不如人意,又赶回县城歇息。大家在一起说话说到很晚,便在宾馆的房间睡了。没想到会在陌生的房间梦到我喜欢的花儿。这也是一个中年的提示?但愿我的中年像紫藤花儿一样盛开。
我出生在子夜。父亲说,那晚的月亮真好,红红的,大大的,挂在山梁上。父母亲像说着昨天的事,可我抬眼看到的,是他们雪白的头发,慈祥却长满皱纹的脸。
父母依照乡里的习俗,总是在生日的前一天给我庆生。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我的头突然疼得像要爆炸,轻轻晃一下就疼得受不了。进家门后,坐在换鞋凳上不愿起身。父亲走过来,给我按摩头部的一些穴位,父亲的手很大,很暖和。母亲煮了腊蹄子,炒了一桌菜。闭上眼睛,闻着菜香,感受着父亲手上的温暖,我在他们的.娇宠中跨越这个日子,进入人生的中年。
女人喜欢跟岁月较劲儿,明知道是个输,斤斤计较过了,才心甘情愿地老去。
二十来岁的人对我说话一口一个您,开口就叫阿姨,这声阿姨叫得很正常,自己却吓了一跳,已成阿姨级的人了?前几年买菜,卖菜的叫“小妹”,这些年变成了大姐,再过几年,就是大妈了,再过去,就是老太太。和平年代的生命时光,溜得如此之快。如果经历几次战争啊动乱什么的,就苦年难熬了吧?日子就变长些了吧?呸呸呸,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一直以为自己还没老,连续两天被人说“你已到中年”,开始反省和直面:中年了。
一想到人到中年,就有点慌神,过去捞不着了,未来也捞不着,头发越来越薄,脸皮越来越皱,该去的一刻儿也留不住。
似乎到了这个年纪,就难免有点唠叨,有点爱发小脾气。每次,父亲就对家里那一父一女说,你们忍忍吧,她到更年期了。下一次生气就说:你们才到更年期了,我这叫不惑了,什么都明白了,发发脾气也无所谓了。可我的心还只有二十岁,怎么办?狂躁、慌乱、郁闷。这就是我的中年病。我不知道如何飞越它们。也许是一本书,这本书能搭载我渡过凶险的中年之河。也许需要几本书,我才不至于沉到水底而面临精神的全面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