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解放的时候,我家就养着那头大黄牛。老黄牛已经很老了,隅牙都没了。吃草的时候,只能慢慢地嚼,慢慢地咽;走路慢慢腾腾的;拉车犁地,显得很费力。听父亲说,这头老黄牛是有功之臣,它在我家已经服役三十多年了。
犁地是老黄牛的主要工作。那时候,还没有成立农业合作社,各家自种自收。我家的那三十多亩地,全凭这头老黄牛耕作。父亲说,老黄牛刚刚口齐的时候,一天能犁五六亩地。我家的那三十多亩地,四五天就犁完了。犁完了自己家的地,就帮别的人家犁。挣点草料钱,也给邻里乡党帮了忙。现在牛老了,干不动了,犁不到一亩地就歇套了。有时候,牛实在犁不动了,父亲就让伯父扶犁,他自己在一旁拽着绳索帮老牛拉犁。
不管是犁地还是拉车,父亲从不用鞭子打牛。父亲也有鞭子,他的鞭子是用来导航和驱赶牛虻的。老黄牛很有灵性,在岔道口或是该转弯的地方,父亲的鞭头示意一下子,它就知道该去哪儿了。它犁地虽然慢,但很卖力。用诗人的话去说: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
老牛越来越老了,我家的经济不宽裕,没钱买更好的牛。另外,父亲也不愿意把老牛送进杀房,他不忍心“老牛力尽刀尖死”的下场。就这样,老黄牛一直在我家养着。记得那时候,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抬牛”:大忙天,老牛干了一整天的活,累坏了。它硬胳膊硬腿的,卧在牛圈起不来了。开始的时候,父亲扬着鞭子,吓唬几下子,吆喝几声,牛就起来了。可是到后来,你喊破嗓子,它也无动于衷了——它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爬不起来怎么办?还有农活要干呀!要犁地,要拉车运粪土,要磨粮食……于是,父亲就拿来一根绳索,把绳头的一端从牛肚子下横着拉过去;然后挽个套,打个结,再用一条杠子从打结的地方穿过去。一切就绪了,他就和伯父各抬杠子的一头,同时大喊一声:“一二!”于是老牛就势一跃,“忽”地一下子,爬起来了!于是,又重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犁地,拉土,套磨子……
老黄牛虽然已经老迈无能了,但是父亲对它的爱护,还是一如既往。垫圈的土,都是又干又净的细沙土。老牛尿湿了,立马就换干的。牛身上的粘土结了痂,从不用铁刷子刮,怕伤着了牛皮。每次都是用水洗了又洗,然后擦得干干净净的。别人家的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我家的牛,从头到尾,看不到一点脏东西。没事的时候,父亲就拉把凳子,坐在老牛旁边,用蝇拂驱赶叮在牛身上的牛虻,或者在牛的身上,这里挠挠痒,那里挠挠痒。冬天一大早,太阳刚刚露脸儿,他就把老牛拉出来拴在院子的木头桩上晒太阳。
终于,我家的老黄牛什么也干不成了,它卧在圈里,再也抬不起来了。屠宰场的老吴头,到我家来了几次。他反复给我父亲做工作:趁老牛还能出几斤肉,有一张完整的皮,杀了是上策,不然牛死了,一分钱都不值了。老牛力尽刀尖死,就是这个理儿。
父亲什么也不说,他挖了一锅烟,又挖了一锅烟,只是狠狠地吸。
终于,那头老黄牛被老吴头弄走了。也许,这只能是它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