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路遥开篇引用柳青的话暗示人物在传统与现代、城乡之间的抉择。“路遥一贯重视文学的‘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重视创作题材‘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1]”。《人生》也从问世之日起对众多青年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学界关于路遥的研究多围绕《平凡的世界》、创作心理、作品题材这三部分进行,其间涉及路遥对于城乡文化的态度、对于《平凡的世界》人物形象的分析、“城乡交叉地带”主题等。有学者认为就路遥研究的问题意识来讲,并未超越学者李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成果①。《人生》标志着路遥进入第一个创作高峰,当下对《人生》关注较少且多对人物形象进行道德评判,应当注意到以叙事空间中的城乡文化的二元对立切入确有所需。
文本中城乡冲突折射出路遥对城乡文化二元对立的思考,随着他后续作品对于现代性的思索与表现,城乡二元对立这一特点被逐渐削弱。通过塑造“高加林”这一形象,且设置不同的叙事场景,路遥表现他徘徊于“交叉地带”的冲突、城市文明与乡土传统的矛盾,构建出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空间。人物和环境作为叙事空间存在的重要表现在小说当中反差明显:县城、乡村两个故事空间里,刘巧珍、高加林、黄亚萍三人的感情纠葛实质是高加林抉择于城乡之间对人生道路选择的产物。除此之外,视角的转换在文學研究中的迫切性在相关学者也显而易见。莱辛“文学是时间艺术”的论断为文学研究多立足于叙事时间的视角定下基调,在“现实主义时期,大多数文学作品因空间性特征并不明显而采用线性叙事方式,所以在经典叙事学中,人们垂青“叙事时间”,对叙事空间视而不见。”[3]当下在对以往现实主义作品的再解读时,叙事空间作为区别于通常参照的“线性时间顺序”的另一角度,需要“从对叙事文本的整体体验上把握作品的空间性”,在这一前提下分析城乡文化冲突与人物塑造的关系,更好地理解作品的内涵。
一、《人生》文本中叙事空间的划分
主人公高加林在《人生》中经历回乡、短暂进城、回城、再度返乡的过程,串联起一系列人物(巧珍、亚萍、克南、德顺老汉等)。叙事空间将小说分成两大故事空间(乡村、县城);而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则分为三阶段:(见表1)
城乡二元对立的整体格局下,叙事空间需要联系与融合才能避免文本的分裂、情节的脱节——“大马河川道、桥”这一连结点应运而生。“大马河川道”是山间的平坦道路,象征乡土文明的自然传统;“大马河桥”一定程度上则象征现代文明,带有象征意义的二者是沟通城乡的必经之地。路遥在多个关键情节中都选择 “大马河川道(桥)”作为的故事空间:无论是“高加林在失去了民办教师资格后进城卖馍,途中面对进城人群内心萌生身份意识”,还是在“他与巧珍同行回村经过此地时接受后者热烈的告白”;抑或是“巧珍进城看望他,两人关系悄然变化,临别之际他在川道路口为巧珍拢上红头巾”,还是“在大马河桥上,他结束与巧珍的恋情”,甚至是“再度返乡途中他走过这必经之地,‘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
大马河川道作为小说叙事空间中一个独特的存在,不再是简单的地理名词,而是融注着人物之间复杂、交织的感情与思想,进而成为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空间的重要连结点。
二、叙事空间中的城乡二元对立与路遥的“交叉地带”
路遥作品格外关注陕北,形成了独特的乡土叙事风格。有学者指出:“路遥在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对乡土人生哲学的价值偏爱,实质上是乡土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思想面临西方现代思想的压迫时所产生的现代性焦虑的反映。” [4]这种风格展现在路遥“交叉地带”的创作题材中。“‘交叉地带’原本没有特殊的含义,仅是指农村的某些东西与城市的某些东西交叉。但是路遥赋予它以积极的意义,之所以关注这个‘地带’是因为这个‘地带’作为农村与城市的生活空间,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对立状态,两者间没有平等的‘交叉’,有的只是农村处在城市的绝对优势之下,因而被禁锢和封闭。由于生产方式不同,农村和城市在生活方式或其他方面当然会存在差别。”[5]乡土叙事的风格、创作题材的范围设定都表现出路遥乡土文化的鲜明立场,审视现代文明及其产物。小说描写高、黄二人对物质生活的追求、黄亚萍被加林父亲称为“洋女人”等细节表现出路遥对城市生活方式和思想持有非善意的态度以及对传统朴素的乡土伦理道德的珍视。
城乡二元叙事空间为路遥“交叉地带”题材的创作服务,文本中除了物质性的“大马河川道(桥)”是叙事空间的连结地,高加林心灵深处对乡土浓厚的感情同样也是叙事空间的连结点。他在离乡进城工作之际,“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一股无限依恋的感情,尽管他渴望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但他觉得对这生他养他的故乡田地,内心依然是深深热爱着的!”[6]这种感情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城乡二元对立设置给读者带来的消极影响;路遥在小说中没有被叙事空间结构掣肘,反而是巧妙地利用这一连结点,通过抒发感情表现出叙事空间结构的'张力,也使得人物的正面特质得以凸显。
路遥不拘泥于乡土传统的立场,用辩证的眼光进一步表现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关系。“感性层面上,伦理主义的目光让路遥对生活过的老土地无比的眷恋和怀念;而理性层面上,历史主义的目光告诉路遥要坚定的走向新生活的彼岸——也就是拥抱现代文明,路遥深知现代文明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寻求现代文明也是路遥骨子里理性的自主抉择。”[7]这体现在小说开放式的结局,在城乡之间位置、身份的变换:高加林回到乡村,在乡土伦理的评价体系中失分,但终究不会在乡村自我放逐。开放式结局暗示:只有城市才是他才能的真正舞台。
三、城乡二元叙事空间下的“高加林”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