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写梦游奇境,不同于一般游仙诗,它感慨深沉,抗议激烈,并非真正依托于虚幻之中,而是在神仙世界虚无飘渺的描述中,依然着眼于现实。神游天上仙境,而心觉“世间行乐亦如此”。
仙境倏忽消失,梦境旋亦破灭,诗人终于在惊悸中返回现实。梦境破灭后,人,不是随心所欲地轻飘飘地在梦幻中翱翔了,而是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古来万事东流水”,其中包含着诗人对人生的几多失意和深沉的感慨。此时此刻诗人感到最能抚慰心灵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徜徉山水的乐趣,才是最快意的,也就是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所说:“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本来诗意到此似乎已尽,可是最后却愤愤然加添了两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吐长安三年的郁闷之气。天外飞来之笔,点亮了全诗的主题:对于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于对权贵的抗争,它唱出封建社会中多少怀才不遇的人的心声。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多少人屈身权贵,多少人埋没无闻!唐朝比之其他朝代是比较开明的,较为重视人才,但也只是比较而言。人才在当时仍然摆脱不了“臣妾气态间”的屈辱地位。“折腰”一词出之于东晋的陶渊明,他由于不愿忍辱而赋“归去来”。李白虽然受帝王优宠,也不过是个词臣,在宫廷中所受到的屈辱,大约可以从这两句诗中得到一些消息。封建君主把自己称“天子”,君临天下,把自己升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抹煞了一切人的尊严。李白在这里所表示的决绝态度,是向封建统治者所投过去的一瞥蔑视。在封建社会,敢于这样想、敢于这样说的人并不多。李白说了,也做了,这是他异乎常人的伟大之处。
这首诗的内容丰富、曲折、奇谲、多变,它的形象辉煌流丽,缤纷多彩,构成了全诗的浪漫主义华赡情调。它的主观意图本来在于宣扬“古来万事东流水”这样颇有消极意味的思想,可是它的格调却是昂扬振奋的,潇洒出尘的,有一种不卑不屈的气概流贯其间,并无消沉之感。
因为韵法与思想程序有参差,这首诗不宜按韵法来分段。现在我们按思想程序把它 分成三段:第一段是开头四韵十句,这是全诗的引言。第二段从“湖月照我影”到“失 向来之烟霞”共五韵二十八句。这是全诗的主体,描写整个梦境,直到梦醒。以下是第 三段,二韵七句,叙述梦游之后的感想,总结了这个梦,作为向东鲁朋友告别的话。 李白在好几首诗中,向往于蓬莱仙界,希望炼成金丹,吞服之后,飘然成仙,跨鹤 骑鹿,远离人世,遨游于神仙洞府。但在这首诗中,一开头就否定了瀛洲仙岛的存在。 他说:航海客人谈到瀛洲仙岛,都说是在渺茫的烟波之中,实在是难以找得到的地方。 可是,越人谈起天姥山,尽管它是隐现于云霓明灭之中,却是有可能看见的。这四句是 全诗的引言,说明作此诗的最初动机。“瀛洲”只是用来作为陪衬,但却无意中说出了 作者对炼丹修仙的真正认识。“信难求”这个“信”字用得十分坚决,根本否定了海外 仙山的存在,也从而否定了求仙的可能性。然则,李白的一切游仙诗,可知都不是出于 他的本心。连同其他一切歌咏酒和女人的诗,都是他的浪漫主义的外衣。杜甫怀念李白 的诗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已把 李白当时的情况告诉我们了。他是“佯狂”,假装疯疯癫癫。他这种伪装行为,在杜甫 看来,是很可哀怜的。因为杜甫知道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下面更明白说出“世人皆 欲杀”,这也不是一般的夸张写法。可以想见,当时一定有许多人憎恶或妒忌李白,或 者是李白得罪了不少人,而杜甫呢,他是李白的朋友,他对李白的行为即使不很赞同, 但对李白的天才却是佩服的,所以他说“吾意独怜才”。 第三韵四句是概括越人所说天姥山的高峻。它高过五岳,掩蔽赤城。赤城是天台山 的别名。天台山已经很高了,对着天姥山,却好像向东南倾倒的样子。四万八千丈,当 然是艺术夸张,珠穆朗玛峰也只有八千八百四十多公尺高,因为听了越人的宣传,我就 想去看看。谁知当夜就在梦中飞渡镜湖(在今绍兴),再东南行,到达了天姥山。“吴 越”在此句中,用的是复词偏义,主要是“梦越”,为了凑成一句七言诗,加了一个 “吴”字。
第二段,全诗的主体,描写梦游天姥山的所见所遇。文辞光怪离奇,显然是继承了 楚辞的艺术传统。作者告诉我们:他飞过镜湖,到了剡溪(今嵊县),看到了南朝大诗 人谢灵运游宿过的地方。湖泊里有渌波荡漾,山林中有猿啼清哀。他也仿效谢灵运,脚 下趿着为游山而特制的木屐,登上了高山①,迷。从此一路过去,到了天姥山。走在半 峰上,就看到海中日出,又听到天鸡的啼声。经过了许多崎岖曲折的山路之后,正在迷 途之间,天色忽已暝暮。这时听到的是像熊咆龙吟的瀑布之声,看到的是雨云和烟水。 这种深山幽谷中的夜景,别说旅客为之惊心动魄,就是林木和峰峦,也要觉得战栗。这 时候,忽然又遇到了奇迹,崖壁上的石门开了。其中别有一个天地,别有一群人物。他 看到许多霓裳风马的“云之君”和鸾凤驾车、虎豹奏乐的“仙之人”,不觉吓了一跳, 蓦然醒来,只看到自己的枕席;而刚才所见的一切云山景物都消失了。
“云之君”是神,“仙之人”是仙人,合起来就是神仙。李白爱好修道求仙,为什 么遇到这许多神仙,非但并不高兴,反而惊慌起来呢?这一惊慌,使他的游兴大受打击, 在惊醒之后,便勾引起深深的感慨,甚至长叹起来。于是接下去产生了第三段。
就全篇诗意来看,第三段才是真正的主体,因为作者把主题思想放在这一段里。但 是在这第三段的七句中,我们可以找到两个概念。一个是“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 东流水”。意思是说:人世间一切快乐的事都像做了一个美梦,一下子像水一般流失了。 这是一种消极的世界观,对人生的态度是虚无主义的。另一个概念是“安能摧眉折腰事 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是一个不为权贵所屈的诗人,从趋炎附势的社会中脱逃出 来以后的誓言,它反映一种积极的世界观,一种反抗精神。这两种思想显然是不同路, 甚至是相反的,然而作者却把它们写在一起。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到底哪一个是作者 的主题呢? 当然,从来没有一个读者只看见作者这一个思想而无视于另一个思想。但在二者的 轻重之间,或说因果之间,看法稍有不同,就可能从这首诗得到不同的体会。作《唐诗 解》的唐汝询是偏重于前一种思想的。他说: 将之天姥,托言梦游以见世事皆虚幻也。……于是魂魄动而惊起,乃叹曰:“此枕 席间岂复有向来之烟霞哉?”乃知世间行乐,亦如此梦耳。古来万事,亦岂有在者乎? 皆如流水之不返矣。我今别君而去,未知何时可还。且放白鹿于山间,归而乘之以遍访 名山,安能屈身权贵,使不得豁我之襟怀乎? 这样讲法,就意味着作者基于他的消极的世界观而不屑阿附权贵,因为这也是一种虚幻的事情。诗中所谓“世间行乐亦如此”,这个“此”字,就应当体会为上面二句所 表现的梦境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