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良是我活到27岁上最要好的朋友。那个时候的小良,常常趿着拖鞋,在十七楼的阳台上满不在乎地乱唱一气,说不出的妩媚。
可是今天,小良在百里之外的庄园给我发短信:“小小,来吧,桂花开了,一树一树的,香得醉人。”而今的小良,洗净铅华,素面朝天。我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一切,往小良的庄园奔去。
小良全名叫林小良。17岁那年,小良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我们像儿时一样钻在一个花洒下洗澡,突然我用手点了点小良的小花苞。她的小花苞已经成形了,浑圆、挺拔、白皙,小良挥手打落我的猪爪:“羡慕吗?回家猛吃饭呀!”猛吃饭哪能解决问题呀!从小跟小良吃一块睡一块,偏偏她一米六八的个头,96斤的体重。我呢?一米五四还不到,84斤,风一吹就要飘走的样儿,想想就够泄气。
转眼,大学毕业后的我们回到了家乡的城市,我在一所中学当教师,她在少年宫做舞蹈老师,后来又被电视台招去当了儿童节目主持人。她的日子过得跟花蝴蝶似的,五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她在少年宫上课时,我去过一次。黑色紧身衣,白色舞蹈鞋,娴熟地弯腰、扭身、转脖,轻快地飞跃,一双纤长的臂提起再放下,音乐流淌着,一群孩子跟在她身后,蓬蓬勃勃。
休息的时间,孩子们把她团团围住,递来可乐,小良跟孩子狠着劲碰瓶子,可乐撞得飞出瓶外,欢乐从窗口满得溢出来,溢得整个空气里都是快乐幸福的味道。小良,是天生的快乐精灵。
小良有一大堆快乐的理由。父母是大学里的老师,男友长得帅且多金,自己的工作又是这样的开心快乐。有的时候,她夸张地把衣服卷成围裙状,然后朝空中做出播撒状:“小小,我这里多的是幸福和快乐,给点你,给点你哦!”我就做出接住的动作,她撒我接,我们就疯成一团。
一个周末,我们来到离小城很远的海边,那里有个海边庄园,投资千万的庄园汇集了平原草原风光,重现渔家农家生活。那里有蒙古包,可以跑马、斗鸡;有渔船,可以采莲、捕鱼……琳琅满目。只可惜太偏僻了,且因为经营不善等多方面的原因,我和小良到这个庄园时,庄园已经倒闭了。草搭的小木屋还在,木头接成的水桥也都在,绵延四里路的桂花林一下子就用它的香气把我们唤了过去。
我跟小良走在荒芜的庄园里,四处张望。玫瑰园被喇叭花侵占了,高大带刺的枝干上缠满喇叭花的藤。通向桂花树的小径,草已没膝。一些地方的土被附近的村民挖空了,晾在那,像秃头上的疤痕。可即便是那样的破败景象还是乐坏了我,我对着小良说:“要是能住在这儿多好呀,听得见小鸟唱歌,看得见白云跳舞……”小良正拍着手机,这里信号实在太差,小良边拨弄边说:“少酸,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破地方!”
小良拉着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海边庄园。那一年,我们22岁,正是花团锦簇的年华,谁又能想到如此颓败的庄园却在后来的日子里与我们息息相关……
2
从庄园回来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几乎快把它给忘了。学生就快期中考试了,我也很少有空再找小良疯玩。只是一天在上课时,我的手机发疯地响了起来。学校有规定,上课期间不得接听手机,我刚好忘了设震动,手机铃声就那么突兀地在课堂上响起。我抱歉地朝学生笑笑,掐了电话,可电话不依不饶一直响。屏幕上小良的大名在闪。不得已,我一溜小跑到办公室,刚接起,就听到小良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小,我不活了!”我笑,小良是常常不活的。她老妈要她穿衣服收敛点,她会不活;她的男友忘了买她爱吃的鸡翅,她也会气得不活。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样的事让她不活了。“我正在上课呢,有事等会儿说……”“小小,这次真的是没法活了……”
我飞奔到小良的房间时,就见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一见我来,扑进我的怀里就哇哇大哭。我的泪水也是决堤一样地流。
单位育龄妇女体检,没想到,居然查出小良乳房内有包块,良性恶性的,还不好说,得进一步诊断。搂着小良,我依稀想起17岁那年我们的共浴,想起那纯净的花苞,吹弹可破的.皮肤下能看到浅蓝的经脉。“小小,我不要活了!”
苦难就这样来了,毫无征兆。那段时间,我和小良都是以泪洗面。拿到诊断书时,那个信誓旦旦的男友早就没了踪影,小良一言不发地吞吃了许多的安定。她父母哭倒在她的床前:“你走了,我们还怎么活?”
小良不吃不喝地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天后,她扶起父母,一点一点地帮他们擦去泪水。小良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是啊,她还有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没报呢。她去了,他们怎么办?小良在父母的搀扶下找到了医生:“是要全切左边的吗?”医生点点头。
小良住进了医院,我怕她扛不住,一直陪着。小良似乎很平静,不见她的喜悲。只在一天深夜,我被低低的哭泣声惊醒,睁开眼,便见微弱的灯光下,小良面前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文胸,然后慢慢地一件一件地穿好,举着相机对着自己的胸部,“咔嚓咔嚓”按个不停,脸上有眼泪不停地沿着腮帮流下。我不敢再看,闭上眼,把头埋进被子里,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小良第二天被推到了手术室,我和她的亲人追着车子跑,她伸出瘦长的手臂,握紧我的手:“从现在起,我们都不哭,不哭。”
3
小良几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爱情、美丽、健康,甚至工作。化疗之后的她,美丽的长发脱落得差不多了,她无法再以残缺的身子面对天使般的孩子,她辞去了工作,她对我说:“小小,送我去那个海边庄园吧!”
我和小良再次来到了庄园,因长期缺乏管理,这里更加破败了。偌大的庄园连个行人都没有。小良戴着帽子,站在最靠水边的小木屋里说:“就住这里吧。”她去庄园的管理处应聘,成了这个庄园仅有的两名管理人员中的一个,每个月领200元。
小良把我带来的高跟鞋,还有裙子通通塞回包里,只留两身运动服。她居然还拿出一双解放鞋来。管理处有个大爷,小良过去借了锄子,把小木屋前的草都除了。然后把我们带来的折叠床铺开,仰躺了上去:“好了,小小,你可以离开了。”小良一样一样地把自己的行李取出,居然有厚厚的《红楼梦》。我搂着小良,不觉泪又来了。我的小良,蹦迪可是三天不累的呀,看书从来一看头就疼,根本静不下心来。但我从来没想到,小良骨子里会有这么坚强。
小良一早就冒着露水到玫瑰园,把缠绕着的喇叭花迁到一处空地,竖起了无数的小棒。然后又把小木屋前后所有的绿叶都用水一片一片地清洗,这样每一片都绿得发亮,洁净又蓬勃。太阳出来时,她又坐到长长的木桥上,脚轻轻放在水面上,一根渔竿垂下去,中午就有鲜活的鱼烧汤了。下午哪儿也不去,窝在小屋看书。我一个星期要溜去她那儿好几趟,小良越来越像个村姑了。裤脚卷得一边高一边低,随手捞着水就往脸上泼去,然后用衣袖麻利地一擦。小良兴奋地指着一排树对我说:“小小,你看,我每天都能看到它们在生长。”小良满心欢喜地侧着头看我。
那天我照例带着许多的日用品来到庄园里,我手里举着几张样报向小良飞奔过来,她写的一些对生活感悟的文章好几家报纸杂志上都发了。见到小良,我的眼底泛起雾气,这个小女子,真的走出阴霾了。她举起报纸对着阳光眯着眼看,然后把报纸折成纸飞机,笑着跟在飞机后面追跑。
庄园已经有了人气。我和她的朋友、亲人会常来看小良,那些孩子也来看过小良,小良抚着他们的头,倒像一个慈祥的奶奶。我试探着问:“不回孩子中去了?”小良拨弄着狗尾草,说:“这些草冬天除去了,春天又长出来,等我状态调整好了,就回去。”
小良似乎真成了自然的一份子,每天穿梭在花花草草之间,很少去想她的病痛她的身体。中途去过医院,医生惊讶于她恢复得那样好,她给每个医生带去大捧的月季和虞美人。
如果没有这场病变,小良不知是一副什么样子。一个舞蹈学院毕业的花样女子,生活在华衣美食之间,表面绚烂,走过了,却什么都没留下。如今在这个海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积极地忙着,努力地活着,逐渐感悟了生命的意义。“人生中,总有些风雨迟早要经历的,躲不过就迎头前行吧。”小良淡然地说。她的身体瘦弱却坚强,她正把被台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蔷薇一棵一棵地扶起。
相信,小良今后的日子,定会云开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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