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包含的所有思想,都在这样的时空关系里展开,既造就了大悲情和大幻灭的精神域所,又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中对立统一。
柳宗元的五言绝句《江雪》,展现了一种时空之美,让诗歌的意境高旷静远,张力无限拓展,寄人生的大悲情和精神的大幻灭于雪白洁净的广袤天地之间,堪称中国诗歌史上之“最短离骚”。
中国古代诗歌思考时空问题不以《江雪》始,屈原的《天问》,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都是时空联想与思索的名篇。“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那种层层设问的时空美感令人寻味不尽。而《江雪》没有诘问和设问,排笔直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呈现的时空美却洁净而旷大。
分析《江雪》的时空美首先要弄清楚时空概念。何为时空?它的本性是什么?时间和空间有着怎样奇妙的结构?时间有没有起点和终点?宇宙到底有限还是无限?原子是否无限可分?时空有没有神性?这些博大深邃的问题,远古的人类就试图予以解答。古印度人认为是六只大象将宇宙驮在背上,早期希腊人
认为地球是平坦的、浮在水的上面,基督教则将世界的一切归功于上帝的创造。牛顿的经典物理学描述了“绝对的三维空间和独立的一维时间的概念”。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现代量子场论的出现,才给我们提供了对于时空的全新认识,当代的霍金和彭罗斯,又争论不休地将对时空的认识推向新的维度――通常将时空描述为四维空间,上面的点即为事件④。时间的一维和空间的三维,四维的构象(可用四维坐标来建立),就是我们生活着的宇宙⑤。
那么《江雪》的时空美感从何而来?我们说人的时空美感是与生俱来的。人在成长过程中,会自觉地去认知时空。开始觉醒的少年时代,任何一个人都会凝望着天空出神,对自然界奇妙的现象沉思冥想。每一次对时空的感悟,都会映射在心壁上。时空是如此强烈地投影于我们的感官,并在心理和情感中激起无数的波澜,文学作品记录了波澜的信息。这些信息与人类的命运以及个人的生存感受相结合,就产生了时空的美感,千古亦然。柳宗元在永州“待罪南荒”的十年岁月里,一定时常与浩瀚的星空彻夜交流,诉说心里的郁结与孤闷,在虚静的宇空中展开人间无法实现的政治畅想,时空一定成为了他亲密无间的友人抑或另外一个自我。作为时空在地球上的实现形式――旷大的自然界更是他的良师益友,给他的心灵以许多的慰藉。想象那一年寒冷的冬天,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永州城,环城而过的潇水也几乎封冻了,或许从他的住处望去真的看见了一只停在潇水河湾里的渔舟,心中那个附着了诗神的自我飞翔了起来,飞临高高的宇空下视,观照着这万籁俱寂、天地一统的世界,千山万径雪白如一,只有江面上有一点灰褐的颜色,他的内心世界一时间更为孤寂凄美――世人皆归我独钓!他的思想情感与蓑笠翁合二为一了,共同与苍茫荒寒的寥廓雪域相对抗,与天地混然的大自然相对抗,《江雪》的时空美感也就这样产生了。
可是诗人在短短二十个字的诗中,要描述如此浩大的时空是做不到的,对于语言和认识的局限也不可能完全表现出来。柳宗元精巧地截取了时间瞬间的切面与空间局域的切面――即若干分之一秒内时空展开的一个图景:他将视角提升到人的视野无法达到但又符合合理想象的高度,能够看到千山与万径。千山、万径建立了一个空间,一个就宇宙而言很小、就人的存在而言很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雪落了很久,将千山万径铺满了,造就了一个茫茫浩瀚、天地一色的莹洁世界。孤舟何人划来?何时划来?甚至蓑笠翁何时到来?从何而来?都不必管他,只写他已经在独钓的时刻,清清楚楚地布局了时空关系。
这里的时空关系不仅是时间和空间以及时间内部、空间内部的关系,还是时空与人的关系。时间与空间只有与人构成了一定的联系,才显出时空的意义来,才显现出时空的美来。几对时空关系由此凸显:大与小、有与无、过去与现在,运动与静止。所有时空关系,都围绕着人――蓑笠翁来展开。在展开的过程中,四种关系产生了四种时空之美,并由此揭示了生命存在的本质,达成了诗歌意境的拓展。
一、大与小的时空关系产生了“大荒寥”的时空美
大,是千山万径之大;小,是渔翁之小。千千座山上的鸟没了踪影,万万条径上也没有人行走。寥寥十个字,呈现了一个广大的空间,而孤舟和渔翁相对千山万径而言,小得不能再小,是具体空间。大时空与小时空之间,构成了一种视角关系:巨大的雪白冷寒的世界,压迫着一个小小的唯一――孤舟上的人影;那与世人行为相背离的蓑笠翁,独自与积雪满盈的世界抗衡着。大与小的关系中,这首诗的意义也就显现出来:人在巨大的时空中何其渺小,他的力量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但唯其渺小,更要抗争,更要与巨大的天地相对抗――在那儿傲雪斗寒独自垂钓。“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以一老翁披蓑戴笠,兀坐于鸟不飞、人不行之地,真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矣,何足为轻重哉?”⑥高天旷寒、雪地奇冰,偌大的空间,生存逼仄到只有一只孤舟,连这只舟也冰冻寒迫,无法容下人的存在,伟伟天地之一蜉蝣、淼淼沧海之一粒粟,蓑笠翁何其孤独无援!高旷荒寒的恢弘美与孤独深邃的幽冷美相交融,共生出荒古苍凉、寥落悲壮,大荒寥的时空美感。
二、有与无的时空关系产生了“大空白”的时空美
有,是指实有的景象,即在诗中出现的具体的空间。山、径、雪、江、舟、翁,都形成了有。这有中的无:已经归巢的飞鸟、回家的人群,在画面中是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过,在诗中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并且是诗歌意境里不可或缺的配角,也可以说是无中的有。无还体现为虚指、虚有、虚象,有虚乃大,容纳一切,诗人用的“千”、“万”、“孤”、“独”与“绝”、“灭”,描写了一种虚无大气的镜像和情怀。以万事万物的虚,来接近渔翁心中的那一点点有,即亦幻亦灭、亦绝亦生的念想――“钓鱼”!在大千世界中,在红尘镜像里,诗人所有欲望,仅仅剩下一根细小得几乎不能见的钓线!仅仅凭借一根钓线与浩大无穷的天地相连。是否能钓到鱼,已经无关紧要了,“在钓”足也。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大劫难和政治抱负的彻底破灭之后,儒家致世的思想就剩下了一种态度和格调。除此之外,都是无。千山万径没有鸟、没有人,连一点活的生气都没有的空空旷旷的无。山山岭岭白雪茫茫,积雪将广袤大地上江河城池、田园房舍、人间一切全部覆盖,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天地一派大白,一白无边、一白无垠,空空如也、纯白如也。积雪尽,大美出!展现出古今诗歌很难见到的大空白(空非空、白亦白)之美。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无?诗歌的无还有广延性:千山不只是眼前的千山,眼前以外还有千千万万座山,万径岂止万径,人所不能及的还有万万千千条径,诗歌的境域无垠地扩大,这里的无,便已经是无限了!《江雪》诗中的境域,就是一个缩小的宇宙,诗人在其中不经意地印证了史蒂芬・霍金关于宇宙有限无界的思想。千山万径是一个虚空间,无边无际,没有边缘,但又不可能没有边缘,无论这一场雪落得有多大,不可能把整个地球淹没,甚至不可能把中国淹没。有与无的时空关系,在虚实构象中,将诗歌的意境极大地扩展、伸延,很好地映照了诗人的精神处境:洁净畅达、纯净空无,雪白空明,无限空阔,好一个大空白的美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