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4月25日。
晚饭过后,六点多时,听到远远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出于条件反射,我应了一下,心里却有些疑惑,这会是谁?
诸暨口音,“介”发jia的音,音调却因人而异。自从搬到光明路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介眉”叫成jiǎméi,这个jia发第三声,可刚才叫我的那一位,明显是叫jiāméi,也就是说,这个人是以前的朋友或熟人。
心里正嘀咕着,来人已经到了门口。
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满脸是笑。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她何许人也。
她就这么看着我,笑吟吟的。
过了有几秒钟,她才开口:“你不认识我了?”
我想问:“你是哪位?”可又觉太不好意思,还是由着脑子飞速运转。
“我是菡菡啊!”
啊?菡菡!
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很快稳住了自己,连声说:“进来,进来,你进来坐啊!”
菡菡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顺从地在我前面的竹椅上坐下。
正想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的,菡菡却主动说了:“是小张告诉我的。我本来要去找一位同学,从这外面走过,碰见小张,她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就来了。”
小张就住在附近,她是暶暶的朋友,有时也上我这里来坐坐。
小张与我同年,却比我低一级,是浣东初中67届毕业生。
我问过小张:“你认识菡菡吗?”
“怎么会不认识,我们是同班同学呢!”
我很高兴,甚至可以说非常激动。然而,我只能不动声色地对小张说:“下次你见到菡菡时,就跟她说一下,我们住在这里。有十多年没见了。”
“你们认识啊?”小张有些好奇。
我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是,我们原先是邻居,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个月,以为小张压根儿已经忘了,没曾想,这会儿,菡菡真的坐在了我的面前。
面对着我这狼狈模样,菡菡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讶异。
菡菡与我说着这几年她的一些情况,却不问及我的境遇。
我听着,也说着,时时走神。
有一点我是努力做到的,那便是笑,始终笑着。
其实,也没有理由不笑。我真的非常开心。
菡菡一直到11点多才道别。
我想叫介昀他们送她回家,她却坚决谢绝了。
“明天我再来。”走到门口,菡菡回头说。
难怪我的啊。
14年了。心里结了14年的疙瘩,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小事。
这也得从“雪耻路1号”说起。
菡菡小我一岁。当初,我们两家是近邻。虽然,从路名上看,我家是雪耻路,她家在青年路,分属两条路,可我们喝的是同一口井里的水,走的是同样的那几条路,上的是同样的学校。
那时候,附近的孩子并不太少,但大多都只是玩伴,赶来赶去舞枪弄棒自封司令的那种。我从小不喜欢这样的游戏,最爱的只是看书。有了书,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菡菡也是小书呆子。
我们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时候,两小无猜,倒也没什么。渐渐长大了,我们再天天待在一起时,周围的孩子便有了议论,大人也常拿异样的眼光来看我们。虽然,我爸我妈、她爸她妈都没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应当,但我们自己心里难免会产生许多的顾忌。
就这样,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学校里,我们基本上视同陌路。
放学后,一切照旧,一起看书,一起做作业。那时候,我们兄弟三个,还常去菡菡家自留地帮着干活。
去了绍兴之后,每个假期,我们还是凑在一起,还是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菡菡也上了中学。我们开始通信,信的内容全是各自的学习与生活情况。我称她“菡菡同学”,她叫我“介眉同学”。
1965年6月底,收到菡菡最后一封信时,已经临近暑假,快见面了,我没有再写回信。
放假回到诸暨,妈妈到车站接我。路上,妈妈突然对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找菡菡了。听说,你要是再去,她会用扫帚撵你。”
“啊,不会吧?”我急切地问,“谁说的?”
“介昀说的,是菡菡的堂弟告诉他的。”
“这不可能,我又没惹过她,她怎么……”
“我想也不会,但还是小心点好。”
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我得罪菡菡,惟一的可能是在信上。然而,最后一封信是她给我的,要是我在前一封信上有任何言语唐突,她怎么还会再给我写信?最起码,她应该会在信上有所反应。不是吗?
妈妈不会骗我的。事实上,后来我问了介昀,也证实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会不会是菡菡的堂弟造谣?
好像也没有理由。菡菡的那个堂弟比我小3岁,一个仅仅是13虚岁的小屁孩,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总之,我不相信。
我却又不能不留一点心眼儿。以前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去找菡菡。这回,得小心点。当天,我没再去找她,虽然,有好几本书想给她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她真的用扫帚撵我,那多出丑?
几天过去了,菡菡也没有主动找我。
不免心生怀疑,难道那话是真的?
每次路过菡菡家门口,都情不自禁地扭头察看,希望她在门口,希望她对我微微一笑。然而,始终没有。
终于在路上碰见了。
远远的,我见菡菡款款过来,紧张多于兴奋。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的心,慢慢地凉了。
菡菡对我视若无睹,低着头,手指拨弄着衣角,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菡菡已在跟前,我张开了嘴,却像受了什么魔法控制,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她擦肩而过。
果真不理我!
不是谣言?
拼命地回忆,做错过什么,说错过什么。
没有,根本没有,坚决没有。
但自以为没有管什么用,它给不了明确的解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