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画散文

2019-04-15散文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果庚①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女人一裸一体躺在沙发上,静静所著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额为熟悉。身于是木头的金棕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钢,沙发套于上现出青自的小花,罗甸②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杆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乌。玻璃,铜,与木,三种不词的质地似乎包一皮括了人手扔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助,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一爱一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抢。不像在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一爱一无缘了还要想到一爱一,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气和的,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一阳一光迷离地反映到脸上来,一晃一晃。

  ①果庚,通译高更(PaulGauguim,1849-1903),法国画家,

  后期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②罗甸,通作螺钿,镶嵌在雕花木器或漆器上的贝壳薄片。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思节》,那却是绝对属于现代文明的。画的是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从电灶里拖出火鸡,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一红脸,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厨房砖地是青灰的大方块,青灰的空气里有许多人来回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大约是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礼拜回来,照他们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饿了,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丰盛的午餐。但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到底和从前不同,也不知为什么,投那么简单了。这些人尽管吃喝说笑,脚下仿佛穿着雨中踩湿的鞋袜,寒冷,粘搭搭。活泼唧溜的动作里有一种酸惨的铁腥气,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飞快的电车的脊梁,黑漆的,打湿了,变了狠淡的钢蓝色。

  叫做《明天与明天》的一张画,也是美国的,画一个一妓一女,在很高的一层楼上租有一间房间,一阳一台上望得见许多别的摩天楼。她手扶着门向外看去,只见她的背影,披着黄头发,绸子浴衣是陈年血迹的谈紫红,罪恶的颜色,然而代替罪恶,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与明天……丝袜溜下去,臃肿地堆在脚躁上;旁边有自铁床的一角,通遏的枕头,床单,而一阳一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自浩浩,时间的重压,一天沉似一天。

  画娼一妓一,没有比这再深刻了。此外还记得林风眠①的一张,中国的洋画家,过去我只喜欢一个林风眠。他那些宝蓝杉中的安南、缅甸人像,是有着极圆熟的图案美的。比较回味深长的却是一张着色不多的,在中国的一个小城,土墙下站着个思衣女子,背后跟着钨妇。因为大部分用的是谈墨,虽没下雨面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觉得人的温暖。女人不时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对于普通男子,单只觉得这女人是有可能一性一的,对她就有点特殊的感情,像孟丽君对于她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一样的,仿佛有一种微妙的牵挂。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子的观点去看一妓一女的,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感伤之中不缺乏斯文扭一捏的小趣味,可是并无恶意,普通女人对于娟一妓一的观感则比较复杂,除了恨与看不起,还又有羡慕着,尤其是上等妇女,有其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一妓一女的生活为一浪一漫的。那样的女人大约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①林风眠(1899—1991),中国现代画家。早年留学法国,归国后曾任国立北平艺专校长、国立杭州艺专校长。

  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画出艺一妓一每天二中四个钟点内的生活。这里的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那倍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的确也有苏小妹、董小宛之流,从粉一头群里跳出来,自处甚高,但是在中国这是个一性一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艺一妓一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最轻飘的小动作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没有半点游一移。《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本展,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一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于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合适,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一爱一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这样地把一妓一女来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日本人对于训练的重视,而艺一妓一,因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一性一的美善的标准。不然我们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润一郎①在《神与人之间》里为什么以一个艺一妓一来代表他的“圣洁的Madonna”②。

  说到欧洲的圣母,从前没有电影明星的时候,她是唯一的大众情人,历代的大美术家都替她画过像。其中有这样的画题:“有着无暇的子一宫的圣母”。从前的OomphGirl③等于现在的WombGirl④。但现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谨得多,绝对不会那么公然地以“无理的子一宫”为号召了。

  ①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小说家。着有《食蓼之虫》、《细雪》、《疯癫老人日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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