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先日子我感慨地说,随着时间的奔走,我越来越喜欢关注那些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人了。而我接下来要书写的这两个人正是与我关系无几。或许他们已经将我遗忘。而我也非常诚恳的说,我不知道他们会在我的脑海里停留多久,也就更不能确定的答复我自己是否能够将这两个渐渐远去的人的记忆叙述清楚,还有那些复杂的情感。我不确定。
第一个人
这个人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我是他的暑期兼职老师。
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我是有些意外的。我总认为需要补课的孩子应该是穿着奇怪的衣裳,留着黄色的头发。可我面前的这个孩子却留着板寸,校服的白底上滴着几滴油点,晕散开来,像是雪地里开出的几朵秋菊。
我拿了凳子顺势坐在了他的旁边,他站起来,我以为他抵触我,没想到他恭敬的给我倒了一杯水,还是纸杯。我说谢谢,他倒是不理会。
从见第一面起,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母在电话里把他描述成大闹天宫般的难缠,除了这孩子性格极度内向和有些阴郁外我找不到任何问题,我更不知道这种内向和阴郁的具体程度,对他影响多少,又是因何而起,我不知道。我起初为这孩子的顽劣准备了五指山,可到头来,这五指山无处可压,只能阴郁的落在我的身上,加上晕闷的氛围,憋得我难受。
第一天就那么平淡压抑的度过,除了几个英语音标,我们再无交流。
第二天,天阴着,倒也不凉,偶尔吹来几滴雨,我小小的颤栗。当我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很安静,大家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我来到上课的那间屋子,挺沉重地掀开门帘,因为我不知道怎样继续一天的课程,如果还像第一天般的死气,那我宁愿在外面淋雨。可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我便知道,今天的情况可能更糟。
孩子的父亲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本英语书,我隐约看得见昨天我在那上面写的几个大字。我又望向孩子,那孩子坐在沙发上,还是昨天见他时的那副装束,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他的头压得很低。
从孩子父亲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暴起的青筋我可以想象,在我没来之前应该发生了一场不小的战争,或许不应该叫做战争,最多能叫军事打击,被打方没有还击,我知道那孩子绝不会还击。我看到那父亲胳膊上的血管再一次突起,那里面似乎都是奔涌的血液,说实话,我有些紧张。我是一个很优秀的想象者,可我真的不敢也不会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啪”的一声,那一声,那一巴掌似乎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像是装了一根弹簧,弹力很强的那种,弹簧的顶端放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珠子,弹簧弹起那珠子,恰恰弹到我的嗓子眼,一时间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于是只能让眼睛无限次的扩张,我也不知道我的眼里还有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面对陌生的家庭,我束手无策。
几拳过后,孩子被打倒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被身子压着,从不知道哪里的方向延伸出来,耷拉着。
他父亲出去时还骂了一句什么话,我思想放空,没记住。他又把那英语书狠狠的扔在了孩子的头上。
临出门前他父亲竟然给了我一个微笑,我可以肯定,那微笑是真的。这更让我束手无策。
这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
那天带他读单词的时候,他声音很小,我看向他时,他依然是垂着头,书以及桌子上都是泪水,我似乎闻到了那泪水的味道,咸的,还有一丝腥气,这是真的。
或许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那孩子为何会阴郁到不多说一句话,又因为什么让他们父母认为他是一个难缠讨厌的孩子。我是知道了原因的。我也是知道了那阴郁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会对那孩子造成的影响。
我不忍心看那默默流泪的孩子,而且当时的情况也不适合交流,于是我说我要去一趟厕所,他没理会。我站起身,又一次看向他,一个留着板寸头的男孩儿在流泪。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我的眼睛突然就湿了。
我走起的那一瞬,他看了我一眼,总共没有超过一秒钟,可我捕捉到了一幅画。那幅画是这样的:无边无际的一块旷野,没有太阳、月亮、星星。地上长着杂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光。从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一只布熊。那熊身上破烂烂的,棉絮吹在风里,眼睛吊在半空中,一根线把眼睛与眼窝相连,鸟粪像是血又像泪。
过了好久我才鼓足勇气回到那间屋子。孩子被奶奶叫去吃饭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坐在沙发上,眼前纸杯里的水一动不动,也没有热气。
当我还在意游的时候,那孩子进来了。手里的筷子上插着一个开了黄花的馍馍,另一个手里拿着用小碗盛着的颜色清淡的凉拌黄瓜,他放在我眼前,对着我说:这菜是我给你单另调的,我妈说你的脸不能吃辣子。
轰的一下,一股岩浆一样的东西直冲到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岩浆,但我见过它喷发的气势,我那时的感觉就是那样,就是那样。我又像一直活跃的鱼儿,被人吊起,活生生的丢进一个没有放油的平底锅,连肚脏都还在,锅下的火特别旺,等我脱了一层皮之后,不知是谁又把我丢进了万年冰窟,那时的我就是一只被热胀冷缩的活跃的鱼,他妈的连肚脏都还在。这就是我那时的心情,我就这么写了,不管你懂不懂,我懂。
看到这样的孩子,我努力的接近他,打开他。那天我没有上课,而是和他聊着天,他不怎么回应我。我搭着他的肩膀叫他出去转转,走在路上,他又哭了,我知道这次的眼泪是甜的。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也倒没有一开始那么生分了。有一天,我给他教情态动词,好久,他还是不会,我没有生气,准备再讲一次,可他却抬起头对着我说:你打我吧!
四个字,你打我吧。我不意外,但我打心底里难受,我还是那只热胀冷缩的活跃的鱼儿。
我望向他,看到那双年轻的眼睛,深的让人望不透,让人可怜。我大他9岁,他比我的弟弟还小,我真的摸了他的头,就像摸我弟弟一样,他在发抖,就在我摸他头的时候,我很淡定的告诉他,我不会打你,你太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