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无须跟随月光而行,藏在心里的月光,永远是那轮最洁白与柔和的。像一缕捂着脸颊的春风,无声无息地长驻于木讷的心中,暖暖的,淡淡的;这个春天极少遭遇月光的照射,大多被淅淅沥沥的雨季霸占,久久的,远远的;就对着帘外的韵味悠长的雨声,有些忧伤更有些迷茫的情愫,清清的,凛凛的;再斟一壶温酒,对着盘居于头顶的慵懒的月光对饮,更添加些伤感和麻醉的成份,凄凄的,寂寂的。
2016年3月18日,是76岁的父亲入院的第三天。
三天来,医院所有的体检关卡,都轮流对他干瘪的身体过滤了一遍,彩超、CT、抽血、大小便化验……当每完成一项检查,父亲都会乐呵呵地等我“读”出“正常”的结果,一番傻笑后,又屁颠屁颠地一遛小跑跟着我,到达下一个检查站的入口。父亲对我的依赖,就像幼子对母体的依恋。或许无痛胃镜检查,是父亲心理和生理最排斥的一道卡子,所以被搁在了最后。且是在我反复鼓捣和积攒他的勇气,才情非得已地接受了。况且三天来所有的检查、化验,都证明他体内的器官和身体机能运转正常。更是这可做可不做的胃镜,不过是检验他入院有无意义的最后一个指标了。
父亲主动上医院检查的原因,是感觉近日腹内有些胀痛。否则谁没事愿来这儿闲逛?农村有句俗俚:牢里莫有犯人,医院莫有病人!
查验结果出来了。电脑显示屏上的报告表,被医生刚摘下白手套的手,在键盘上敲击出“Ca?”的字样——这算得一张“死亡”通知书了。Ca是Cancer的缩写,是癌症、肿瘤的意思,一般都指恶性肿瘤,有时为了不让病人本人知道,在检查单上会这么填写的。本以为一道“例行公务”的程序,不料成为父亲生命旅程的“坎”。这位虽饱经风霜却一生顺风顺水的老人,终于在旅途最后一重障碍前,遭受着突如其来的迎面打击。它为我们诠释了一个道理:人活着,若需要一百个器官健康的话,那死亡只需一个器官坏死;人成功,若需要一百个理由支撑的话,那失败只需一个理由垮塌。
我是跟随父亲进入胃镜室的,亲眼目睹了检查医生,将插管深入到被麻醉的父亲的胃部。连接电脑的电子探头,顺着插管内芯抵达父亲蠕动的胃腔游弋。我开始讨厌这个代表现代文明的仪器,它刺穿我们体内的每一旮旯,连同灵魂的所有阴暗面暴露无遗,将身体器官肮脏和丑陋的东西置于阳光下炙烤。是它将父亲患“Ca“的结果,蛮横而生硬地呈于眼前,令我窒息于现实的残酷之中。
我久久,凝视在麻醉作用下熟睡的父亲,银须白发,平头,脸颊细长。父亲身材不高,165cm,偏瘦。清瘦得如剑鞘一般的脸庞,粘贴着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像犁田的老汉溅糊着地里的泥巴。父亲睡得镇定自若,安祥之极,恍若胸藏百万雄师、运筹帷幄的统帅。而往往繁华的背后是萧瑟,安稳的枕下是危机,平缓之地却风高浪急、暗流涌动。从来都是享乐于“花柳繁华地”,而沉沦在“温柔富贵乡”。突然间,我意识到这位朝夕相处、至亲至爱的老人,正卧睡于死亡病榻的边缘,不久以后,将停止那鲜血淋漓的心跳,将凝固那沧海桑田的呼吸。仿佛一轮被蚕蚀的满月,正一点一点的暗淡,消褪。他心中的月光,就如一盏悬挂于风口的油灯,灯枯油尽,灯上微弱跳跃的光芒,正燃烧着挣扎着退却着。
二
父亲处于麻醉状态,尚不知眼前发生的一切。人多数时候自我麻痹一下,也未尚不可,起码比清醒的人活得轻松、自在。看着父亲舒展的睡姿,我内心汹涌的情感里根本无法接受如此的现实:一个平凡而顽强的生命,忍受着癌细胞无情地吞噬;一个热情而亲切的生命,即将匆忙止步于劳累、奔波与忙碌。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三月正清冷地下着小雨。今年的气温就如人的心情,时冷时热。那纷纷扬扬的雨中,各种颜色的玉兰花悄悄从围墙外,争竞爬上院墙,在枝头上迎着清清冷泠的春雨怒放。从中,我真正读懂“怒放”二字的含义,感受到了怒放生命的精彩与灿烂,生命在极致绽放的瞬间,是如此之凄美,完美中尽是缺憾。不过,此时我的心情像绵雨一样粘稠,一样彷徨,一样迷惘。我可以肯定,今晚一定又没有月光。
我梳理着脑海中紊乱的思绪,觉得有必要让父亲远离“Ca”的消息。人常常活在精神和意念之中,总因得知自己身患绝症而精神崩溃。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决定了什么样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大多癌症患者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吓死的。普通人之所以普通,是因为他们的精神状态易碎。
从这点讲,晚年的父亲保持着健康积极的状态,算得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父亲60岁前嗜烟如命,烟瘾极大,常常“吧嗒吧嗒”抽着刚收割的烟草。进入老年后,肺结核、老慢支、脑梗塞、贫血等各种疾病接踵而至,搅扰着他原本平静得像一泓池水的生活。之后父亲听从了医生的劝诫,尤其自多次脑梗塞住院后,更表现出强烈的积极向上、珍爱生命的激情。回家后,立刻成功戒烟。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的课题外,还增加了跑步锻炼的“选修课”,从这点也看出他是惧怕死亡的。
看到父亲从麻醉中醒来,我赶忙将笑容堆在脸上,告诉他检查结果是胃溃疡,无关痛痒。父亲听后如久雨初霁,如释重负,裂开的嘴笑得像婴孩般率真。但我的心里却暗暗自责,我这是在欺骗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虽然违心且充满善意。他在将我抚养长大的时候,绝对想不到当他濒近死亡边缘时,为他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而终。而且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淡定、自然,像马戏团的一个小丑,世故而圆滑。父亲极易相信他人的话,他压根就不怀疑会有人骗他,更何况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听说,老人的智商仅相当于四、五岁的孩童,这话一点也不假。
虽然场面上的事应付过去了,但父亲患“Ca”的结果,像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将我窒息。在我心里不住地膨胀、发酵和霉变,我感觉越来越难以忍受。而我此刻,正独自承受着这份痛苦和煎熬,直到腐烂于胸腔和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