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散文《还乡记》

2020-04-24散文

  【作者简介】郁达夫(1896年12月7日—1945年9月17日),名文,字达夫,出生于浙江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代表作有《怀鲁迅》《沉沦》《故都的秋》《春风沉醉的晚上》《过去》《迟桂花》等。郁达夫是一位为抗日救国而殉难的爱国主义作家。

  一

  大约是午前四五点钟的样子,我的过敏的神经忽而颤动了起来。张开了半只眼,从枕上举起非常沈重的头,半醒半觉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见一层白色的云丛,密布在微明空际,房里的角上桌下,还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荡着,满屋沈沈,只充满了睡声,窗外也没有群动的声音。

  “还早哩!”

  我的半年来睡眠不足的昏乱的脑经,这样的恃度了一下,我的有些错痛的头颅仍复投上了草枕,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忽忽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马厅的自鸣钟的时候,我的心里忽而起了一阵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虽看不清那大自鸣钟的时刻,然而我的第六官却已感得了时间的迟暮,八点的快车大约总赶不到了。

  天气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满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黄梅时节的时候,象这样的天气原是很多的。我一边跑下楼去匆匆的梳洗,一边催听差的起来,问他是什么时候。因为我的一个镶金的钢表,在东京换了酒吃,一个新买的爱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现在我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乡老一样,要知道时刻,只能问问外来的捕鱼者“今是何世?”

  听说是七点三刻了,我忽而衔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楼跑下楼的跑了几次,不消说心中是在懊恼的。忙乱了一阵,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觉得终究是赶不上八点的早车了,我的心倒渐渐地平静下去。慢慢的洗了脸,挽了衣服,我就叫听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车来送我上火车站去。

  我的故乡在富春山中,正当清泠的钱塘江的曲处。车到杭州,还要在清流的江上坐两点钟的轮船。这轮船有午前午后两班,午前八点,午后二点,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轮船由江干开往桐庐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车动身,则午后四五点钟,当午睡初醒的时候,我便可到家,与闺中的儿女相见,但是今天已经是不行了。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过夜,但是羞涩的阮囊,连买半斤黄酒的余钱也没有的我的境遇,教我那里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发起恼来了。可恶的我的朋友,你们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该谈到这样的时候才回去的。可恶的是我自己,我已决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该拉住了他们谈那些无聊的闲话的。这些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话?这些话也不知有什么兴趣?但是我们几个人愁眉戚额的聚首的时候,起先总是默默,后来一句两句,话题一开,便倦也忘记了,愁也丢了,眼睛就也放起怖人的光来,有时高笑,有时痛哭,讲来讲去,去岁今年,总还是这几句话:

  “ 世界真是奇怪,象这样轻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为中国的偶像的。”

  “正唯其轻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么东西呀!连抄人家的著书还要错”

  “唉唉!”

  “还有**呢!比**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誉反而更大!”

  “今天在车上看见那犹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正大得爱人。”

  “她的臂膊!”

  “啊啊!”

  “恩斯来的那本《彭思生里参拜记》,你看到什么地方了?”

  “三个东部的野人,

  三个方正的男子,

  他们起了崇高的心愿,想去看看什,泻,奥夫,欧耳。”

  “你真记得牢!”

  象这样的毫无系统,漫无头绪的谈话,我们不谈则已,一谈起头,非要谈到块垒消尽,悲愤泄完的时候不止。唉,可怜有识无产者,这些不平,与你们的脆弱的身体,高亢的精神者,究有可补?罢了罢了,还是回头到正路上去,理点生产罢!

  昨天晚上有几位朋友,也在我这里,谈了些这样的闲话,我入睡迟了,所以弄得今天赶车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边,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车上,孤冷冷的看着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费几个旅费。

  二

  人力车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萧条。大约是正在快车开出之后,慢车未发之先,所以现出这沈静的状态。我得了闲空,心里倒生出了一点余裕来,就在北站构内,闲走了一回。因为我此番归去,本来想去看看故乡的景状,只有两袖清风,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几张钞票——这是我的脾气,有钱的时候,老把它们填在鞋子底里。一则可以防止扒手,二则因为我受足了金钱迫害,借此也可满足我对金钱复仇的心思,有时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气力,拚死蹂践它们的举动——而已,身边没有行李,在车站上跑来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块一块的消散开来,有几处竟现出青苍的笑靥来了。灰黄无力的阳光,也在几处看得出来。虽有霏微的海风,一阵阵夹了灰土煤烟,吹到这灰色的车站中间,但是伏天的暑热,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间送信来了。“啊啊!三伏的暑热,你们不要来缠扰我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们且上富家的深闺里去,钻到那些丰肥红白的腿间乳下去,把她们的香液蒸发些出来罢!我只有这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若被汗水污了,明天就没得更换的呀!”这是我想对暑热央告的话头。

  在车站上踏来踏去的走了几遍,站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着满贮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转。但是我——单只是我个人——也无朋友亲戚来送我的行,更无爱人女弟,来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无端的起了万千的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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