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是她的名字。是的,雪花,她就叫雪花,扎两条小羊角辫,站在满天飞扬的大雪里,舞动着小手臂,朝我笑。大雪纷纷扬扬,很大的雪,横着飘斜着飘,打着滚。她笑得很好看,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咯咯笑着,嘴唇冻得发紫。我站在阶沿上看她,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不是外婆院子里的人,我也不是。我仰看洋洋洒洒的大雪,风吹过,在空中打旋,再看看她的笑脸,雪花落在她身畔,落在她好看的花格子衣服上。我终于忍不住她的邀约,跑进院坝里,跟在她屁股后疯跑。雪花纷纷扬扬,落进我们的脖子里,粘在脸上,睫毛上,融化在手心里,落满了全身,落在四合院由高而低的瓦屋顶上,落进院坝里,落在不远处的白菜叶子上,悄悄地覆盖了故乡的原野,覆盖了童年的时光。
雪花是童年里遭遇的一场灵异事件。多少年过去了,一到冬天,我站在雪野里,望着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一份莫名的心痛依旧清晰。再也没有遇见那么大的飘雪了。雪花在童年里种下了蛊,总在纷纷扬扬的大雪天适时而动。年年大雪里,我都看见雪花灿烂的笑脸,露出洁白的牙齿,她依旧没有随着记忆一起长大,我也是。那个下午,外婆家院子里大雪迷茫。雪落无声,有一些冰冷地钻进衣领里,寒冷一直渗进了骨头里。我们并不以为意。雪花的笑声和着我的追逐声在大雪里飘荡。我终于握住了雪花的手,她的手好冷啊,冷得我打了个寒颤。她就任我握住手,咯咯地笑。她笑得我们之间的飘雪都融化了。多少年了,这个场景反复在我的梦里出现,背景悄然置换成故乡的山坡,或是长满青草的堤埂。从上而下,山坡逐渐放缓,村子里的水牛依山势啃食青草,每头牛占着一块地方。牛们比小伙伴们更懂事,牢牢守着自己的领地,井水不犯河水。有时,牛吃得惬意了,还会仰着头朝着天空哞几声,表达着对季节美好馈赠的感激,其它的牛也不甘示弱,纷纷仰头应和,牛哞声在山坡此起彼伏。这时候,小伙伴们会暂时搁置手里的游戏,站在山坡上为牛们呐喊助威。牛却停止了哞叫,在牛的心里,这些小屁孩懂得什么。牛的感激只说给白云、山坡、清风听。一些时候,午睡的昆虫也听到了,牛吃草路过时,它们就从洞里好奇地探出头来,却不料给牛哈一身热气。偶尔黄牛也到了山坡,牛们就会打起来,四角相抵,低吼不断。小伙伴们就围在一起兴奋呐喊助威,拆牛打架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哪敢上前!等黄牛招架不住撒开四蹄逃走,水牛又低下头吃草,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战斗。放牛的黄昏,我不跟小伙伴玩游戏,我一会儿看天,一会儿望远山。常常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顺着山坡滚下去,草地绵软极了,我象一片雪花。草地上连压过的痕迹都没有。大雪里,看不出黄昏渐近,婶娘坐院东的阶沿上纳鞋底,火炉边围着几个女人,手里忙着活儿,低声小气说着家长里短。我有一圈跑过时,二舅婆正在说保祖祖家的牛啃了她家田角的一棵白菜,又没有吃完,烂掉了一半在田里,多可惜的。西边的炉火下,幺舅和几个半大男孩蹴在板凳上打扑克,他们时而陡起的欢呼声催得雪花飘洒得更猛烈了。不时有隔壁院子的人缩着脖子奔到西边阶沿上观战。南墙边无人的地方,鸡们蜷缩成一团,再不敢到雪里来,大黑狗只顾趴在火炉边取暖,也懒得去撵它们。外婆在厨房忙着煮饭,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谁也没留意我跟雪花在大雪中奔跑。大人们就是看见了也不会阻止,雪淋湿不了棉衣,跑一阵子,全身都暖和了,省得跟他们争火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