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在他30-50岁的日子里,每天最“爱”的是止痛片;50岁以后,什么也不爱了,“止痛片”成了陪伴品,是他与之相依为命的感情寄托。不到51岁走了,带着“冷峻”,决然地,一去不回。
他是一个无任何外在残疾的残疾人,据说,30岁就拄着一根破棍,大家称呼他“义叔”,义叔的棍子招来很多同情,也有善意的猜测,但不能改变任何命运。
他年轻时候,携了漂亮的妻,漂洋去了朝鲜新义州,“侵朝战争”爆发,美国鬼子飞机精准轰炸,让他丢下所有跑回了山东老家。
从胶东半岛到朝鲜,走了一条不算远的直线距离,为何双腿就瘸了,就疼,就不能任由他支配了呢?
是鸭绿江水太寒,冰冻了一双闯世界的腿?有人认为是闯朝鲜的时候跌进了寒冷刺骨的鸭绿江而冻伤。是新义州的气候比东三省还冷,随身的衣物薄如蝉翼,才使得他在那个冬季牙碰牙度日如年,把个腿也弄废了……邻居的说法还有,都是对一个有兴趣而不得知底细的人的大胆猜测,那些编故事的都是福尔摩斯,版本也时时在更新。
也有“遗传说”的,但马上不攻自破了,他的弟弟“贵叔”就精明能干。他从来对这些讳莫如深,我不敢问及,只能做了最基本的同情,在他的面前经过,眼光碰一下,都马上做着深切悲哀的表情。
并非不可知的秘密,可能没有见不得人的不光彩,连儿子都不得知,作为外人的妄议都成了饭后的磨牙,他听不见,不予置理。
他几乎没有表情变化甚至暗示什么的脸,永远铭刻着两个字:冷峻。从来不苟的脸,不蓄一丝笑意,但嘴角绝不下坠;单细的眼皮无神地注视着周围,几乎不说话,连我妈的鸡仔要往家赶,他也不帮着吆喝一声;若有什么事,他都是干咳一声,习惯了,我和妈便应声而往,不敢怠慢。
林清玄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严肃,是一种病”,严肃的程度大了就成为“冷峻”甚至“乖张”了,也是大病,很难愈。
我有个非常胆大而犯上的想法,可能解释得了父亲的隐痛。我被他搂在怀里,据说仅此一次。出生不足一月,我奄奄一息,人说,孩子只有三分之一条命了,眼珠还在动,手足和肚子都不动了。终于起死回生了,从乱葬岗边上走过一遭。从石岛医院抱回家的路,一共14里地。爹怀里就像揣着一块值钱的玉石,也是,住院花去了他从朝鲜带回的不菲积蓄的三分之一。我听说这段,相信此时爹一定心痛他的钱,他抱着我赶路,是为找回失去钱的感觉。这是我被他的家庭抱养的第37天上午的事儿,时于1957年。我从生母肚子掉出来的当日,娘死了,我连感激都找不到女人。她死去的第三日,我被上奶的姐姐抱走,但不能养活得了,因我姐姐有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足够她照应的了,于是送达“义叔”的家,“义叔”从此成为我的“义爹”了,但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义父”,而是要亲切地每日都要喊“爹”的父亲。
不能生孩子,这是一个不能启齿的能力问题,在过去的农村,你可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就是不能不产子。是妈的土地因干涸而贫瘠不能产粮,还是爹的犁耙不能犁开那贫瘠瘦硬的土地?不知。如此,“冷峻”就成为爹性格里的“自罚”表情,连带惩罚他那颗心。
后来,我想,也许这些对他都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考虑的是未来,未来需要儿为之养老送终,便在千夫所指之下,与一个尚在襁褓而几乎无可救药的我结下了“父子母子”情缘了。
二
“冷峻”跟“吝啬”大约是捆绑在一起的,也难怪,他从朝鲜卷回来的钱,被我的脑膜炎顽疾糟蹋得所剩无几了(多半的钱,爹用来给他的父亲置办了房产)。他唯一的手艺就是做一手好饭好菜,就像一个盲人,上帝关闭了视觉窗口,却无限地开启了他的听觉功能。1958年,他拄着破棍投身“吃食堂”的运动,充当一个围着灶台转的厨师,据说一旦靠近灶台,破棍可以三五个小时不用。我妈是他的下手,身后背着我,小脚垫垫地转悠,这些我不记得了,太小。听过来人说,只记得一个有趣的细节——分油。每人端着碗排队,爹是瓜分手,用一个可以盛一两酒的酒盅舀坛子里的花生油。手拿酒盅,一个大拇指贴在酒盅的内壁上,压缩了酒盅盛油的一些空间,嘴里喊“一两,下一个,一两……”其实根本不足一两,大家都“恨”他了,无情地揩油是他不得人心的原因。
大家一起糟蹋大食堂的日子过去了,后来人们说,若不是义叔节制,早就倒闭了,他使食堂的生命多延续了数日。
爹从来就没有指望我可以成为一个健全的少年,因为身体基础太差,就像没有考上高中,跟着走后门进班旁听,不会成为“学霸”。爹对我的教导很不多,只有一句我终身不忘。周围邻居的孩子几乎都有兄弟姐妹伴儿,我单枪匹马,人家欺负了,只能苦水自吞。那次大我四五岁叫“国平”的孩子和弟弟一起揍了我,哭喊着回家找同情,爹坐在门口抽烟,也不问青红皂白,说:“能惹不能招,算什么!”
我止住了嚎啕大哭。这句话的意思是,惹事了,你不能招架住,就不算是条汉子。启发无需多言,我拭去泪珠,瞥见国平兄弟从后面赶来,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担当情怀充满了头脑,将街门后面用来抵住一扇门的老粗木棍持在手中。那木棍有些年头了,虫子蛀蚀的眼儿使得木棍遍体鳞伤。我持棍迎战,手起棍落,正好砸在国平的腰际,棍子一断两截。国平与弟弟见势不妙,抱头鼠窜。
爹在门口看见,什么也不说,眼睛里没有为儿的“壮举”兴奋,也没有为儿的惹事而恼怒,平常的目光依然那么冷峻。后来想,这样的教育,怎么可以成就一个温和而彬彬有礼的人呢?我想,爹感情里的那些委屈,是否也想找一个出水口,我无形之中做了一条排泄他的哀怨与委屈的暗沟。爹与国平的父亲还是很要好的兄弟般关系,冷峻不是交往的毒药,爹的人缘靠的是他正直而获得,冷峻是正直的副产品而已。
没有了大食堂,爹一直干闲着,是看家的男人,妈妈去队上出工,干一日是5个工分,是整壮劳力的一半收入,每年喂猪育肥,勉强维持基本生活,年终决算,最少往队部找三四十块钱,多的时候找五六十块钱。我不知道年积月累,欠下生产队多少钱,后来吃点救济,免除一部分,到我毕业还债,约100块多点。
爹的厨艺让人敬佩,最拿手的是做朝鲜酸白菜。每年小雪节令,白菜采收之后的二十天左右,他开始忙碌。洗净白菜,在菜叶上撒盐,去其脆气。第三日,将白菜切成两瓣,把准备好的馅儿填装在菜叶之间。馅儿的用料很讲究,主要有萝卜丝,还有辣椒、蒜泥、葱花、香菜、生姜末、花椒、茴香、大料……最好吃的是填充生牡蛎肉,鲜味入口难抵,成为一绝。
两瓣白菜弄好,再合拢,外面需用稻草捆绑结实。爹说,稻草有稻香,也是家的味道。这个时间他是在有原则地卖弄,话不多,说的是工艺以外的话。他没有交给我做朝鲜酸白菜的手艺,不知为何。我想,就像一个教书的人,很多不想再让后代也承继父业一样吧。
爹的冷峻可能大家已经习惯并接受了,酸白菜腌制好了,特别是冬天从菜缸里取出,还带着冰碴,很多邻居就捧着自家的盆钵来要几棵,爹都是一一满足。后来,爹看我脸色不悦,解释了一句:人家帮了我们,总得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