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两分纸币散文

2018-11-30散文

  许多年来,经手过不少花花绿绿的钱币,面额大的小的,纸张新的旧的,都流水似的,滑过,也就只剩下数字概念,不留一丝个体印痕。唯有一枚两分纸币,二指宽窄,虽早已不再流通发行,却印象深刻,一直不敢忘怀,连同那岁月光阴,一切相关物宜,印在心里,刻的一般。

  那还是记忆的早期,贫困,身弱,再加天资笨冥,发育启化较晚,现在能忆起的大概都是七八岁以后的事了。

  记得一年夏天,酷热,额头还发着烫。躺在堂屋的藤椅上,迷迷糊糊的眼影里,总见奶奶围我团地乱转的身影:地里忙一阵,放不下我,一头汗水滴滴答答,着着忙忙跑回来看我,进门,裹来一身热浪。绕我上下左右探视凝望,手脚不知所放。只是机械问我:渴不渴?热不热?感觉好些了没?……接着就捣腾弄我水喝,给我擦额头、身子。我烦,她就停;我不吭声,她就一直做下去,直到认为可以告一段落了为止。见我平静些想睡了,她方显舒心的样子,疲惫困乏却趁隙袭来。

  此刻烈阳正悬屋顶,大地如蒸,草木焉垂,除了四围树间“知了”一刻不停地聒噪嘶鸣,一切恹恹,都在静息。屋后一株老槐,奋臂环拥,身下两椽低小茅屋,努力呵护,它腋下仅存的一盖荫凉。顶着烈阳,枝丫拱垂,如驮重物,多少年来一直这样弓腰环臂,相携相随,从未离弃——天华物宝,性灵感应,以报当年栽种恩情。酷热下,茅庐犹得一分清凉:纯人之心,天之爱也!贫困之家,一草一木、一瓦一砾,皆是成员、皆是宝;人物一体,向心鼎力,共举家的希望。

  奶奶终也支撑不住,靠椅合眼打起盹来。头一会向前一磕,一会向前一磕,一磕一惊之间,手还揺着蒲扇不停,但不知是在扇她,还是扇我?——应是扇我,我分明感到呼吸般细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微风。这微风在我心里经年不息,如屋后老槐越久越根深叶茂。这丝缕细匀的微风哟,它如墨如笔如画如乐细摹着奶奶的心思:是扇好,还是不扇好?是重好,还是轻好?拿捏不定。——全因这天之热,额头之烫呀!这微微的风呵,于我正相宜。这是我在襁褓之时就享受到的久远的微风。襁褓的我生病时,奶奶抱着,细心呵护着,整日整夜;睡着了,扇子还在扇着,直至黎明鸡叫,晨曦踏露出门,又是一日的劳作。

  诸位可能要说了,咋不送医院?我要说那时候农村的孩子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都是这么扛过来的,除非实在不行了才去医院,路太远,交通又很不方便,崎岖颠簸不说,主要还靠步行。哪来今天的宽阔高速,公交私驾?更者,稍早些时还未承包到户,白天还要上生产队挣工分,没了工分,过年就没了分红,全家就得饿肚子,孰轻孰重都在那摆着,由不得人,这就是当时农民生活之状。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如今世间换了模样。回想奶奶一生劳作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真是憾矣,痛矣!……

  此刻躺在藤椅里的我,小小年纪就能感到奶奶心里片刻也不宁神,迷糊的眼影里,见她一会合眼,一会睁眼,望一望外面滚烫的日头,似在想什么东西——在争斗,最后拿定了主意:立转身,去灶台,操起葫芦水瓢,满满一瓢凉开水,“咕咚咕咚”一气痛喝,打个嗝,深深舒喘一口气……一抹嘴,再回身,抓起门边锄把、凉帽,顺再看我一眼,脚步已径直跨出门去,瘦小的身子旋即消失在刺毒的阳光里。……此刻,万物俱静,一切躲在荫里。

  眼泪这东西有时候真像天边的云朵,不定立刻就下,要等许久许久,要沉淀积蓄,蕴浓蕴厚,蕴藏不住了,才像鼓胀的羊水包触景生情一不小心一针扎破,瞬时滂沱喷涌。一边是,靠天吃饭的命根子地,一边是,她寄予希望的家的延续的我,两头都不能偏颇都不能丢呀,担子有时候不光承担去挑就行了,还要时时懂得掌握平衡呀!——久了,细细回想,就越发懂了奶奶的焦灼。一身泛白的蓝布粗衣,一顶随身不离的草编凉帽,一副瘦峋嶙嶙的身骨,精神总是那么满满,这是奶奶在我心里定了格怎么也抹不去的形象啊!

  奶奶能干,村里,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去世多年后,还有贤者尊长在我身边不时提起奶奶生前对自己承包地的感情和细致入微经营的情形,赞许连连,说:“她经营的地——田间地头,包括房前屋后,容不得半点的杂草乱叶,总是剪锄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光光洁洁。翻耕锄过的地,细匀如粉;田畦沟沿,齐整滑溜,轮廓优美。站在田头,举目四望,楞楞坎坎,沟沟沿沿,横竖条直,如列方阵;田垄方畦,清清爽爽,杂草皆无;漫步陇上,满目唯见株苗竟发,油亮吐翠,微风送香,若有拔节之音,风过浪涌,株株如旗招展,顿觉怡心畅怀。”——那些年,我和你奶奶常常在晚饭后不期而遇这田垄之上,星阑人静,叙怀不知月移……说着,说着,回到眼前,田在,移了主人,真是沧海桑田,不知怎的,大家都伤怀了起来……

  仔细回想,确也如此。奶奶不光经营田地是能手,理家同样是好手,慧秀于胸,成达于物。童年时光两椽矮小茅屋,里面各式杂样农具、家什,林林总总,参差不一。然陈列安置,因物就形,层次井然,长短高低,舒朗紧凑,取放有序,人员往来进出:不局促,不拥挤,不碍事。放眼看:四方角落,紧紧凑凑;门面堂上,宽宽绰绰。屋里纤无杂尘,居者舒心,访者爽目。每至重阳或春节,爷爷奶奶干儿干女外甥侄女亲戚友朋来拜望,宾客盈堂,你谦我让,挤拢一桌。品农家宴,粗米瓜蔬,畅各自怀,趣闻逸事;老少一堂,炉火映脸,笑声朗朗,影子幢幢,偶忽屋外风雨,淅淅沥沥,呼呼然,啸啸然,兼杂小儿顽皮,拨弄农具家什环佩清音,一副天澜曲子。

  至于副业家畜豢养:猪舍羊圈、鸡鸭篱笼、兔栏狗棚之类,它们定点选趾、防患防盗,布局构思,如今想来无一不是精作细考,因地因物,经济实惠。所谓艺术,不光是洁净高雅殿堂之事,负泥趟浆农妇之家也有自己的艺术——生活的艺术,就地取材,匠心独运,天地自然岁月赋就。叹奶奶!时代没有给她足够资源,否则以她心之慧手之巧加多磨砺必能造出更多更美的生活艺术,乃至殿堂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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