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谈创作

2018-07-16汪曾祺

  汪曾祺说“千万不要冷嘲”,这是对于生活的态度,也是写作的态度。我在旧社会,因为生活的穷困和卑屈,对于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读了一些西方的现代派的作品,对于生活形成一种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态度。

  

  有的作家、评论家问我,小说里边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最重要的是思想。思想就是作家对生活的看法、感受和对生活的思索。我觉得,小说的形成当然首先得有生活。我比较同意老的提法:“从生活出发”。但是,有了生活不等于可以写作品,更重要的是对这段生活经过比较长时间的思索,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写作要经过一个时期的酝酿或积淀,所谓酝酿和积淀,实际上就是思索的过程。有的人生活很丰富,但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作家。

  我在内蒙认识一个同志,这个同志的生活真是丰富。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打过游击,年轻时候从内蒙到新疆拉过骆驼。他见多识广,而且会唱很多民歌。草原上的草有很多种,他都能认识。他对草的知识不亚于一个牧民。

  他是好饭量、好酒量、好口才,很能说话,说得很生动。他说过很多有关动物的故事,不像拉封丹写的寓言式的故事.是生活里的故事,关于羊的啰、狼的啰、母猪的啰,他可以说很多,但是他不会写作。为什么呢?因为他不善于思索。我觉得要形成一个作品,更重要的是对于你所接触的那段生活经过长时期的思索。有时候,我写作品很快,几乎不打草稿,一遍就成,但是我想的时间很长。

  我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虐猫》,大约九百字,从一个侧面反映文化大革命对人性的破坏,不但是大人你斗我、我斗你,连小孩子都非常残忍。我最后写了这几个孩子把猫放了,表示人性还有回归的希望。这个结尾是经过几年思索才落笔的。

  我还写过一篇小说,是写我在昆明见到的一个小孩。那小孩未成年,应该是学龄儿童,可他已挣钱养家,因为他家生活很苦,他老挎一个椭圆形的木桶,卖椒盐饼子西洋糕。所谓椒盐饼子就是普通的发面饼子,里面和点椒盐,西洋糕就是发糕。他一边走一边吆喝卖,我几乎每天都听到他吆喝。他是有腔有调的:“椒盐饼子西洋糕”,谱了出来就是“556—6532”。这篇小说我前后写了四次。

  结尾是,有一天,这孩子放假,他姥姥过生日,他上姥姥家去吃饭,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新剃了头。他卖椒盐饼子西洋糕时,街上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上学的孩子都学着他唱,不过歌词给他改了:“捏着鼻子吹洋号”。他跟孩子们也没法生气。放假那天,他走到一个胡同里头,回头看没有人,自己也捏着鼻子,大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

  写了以后觉得不够丰满,我就把在昆明所接触的各种叫卖声、吆喝声,如卖壁虱药的、卖蚊香的、卖玉麦粑粑的、收破烂的,写了一长串,作为小孩的叫卖声的背景。这样写就比较丰满,主题就扩展了一些,变成:人世多苦辛。

  很多人活着都是很辛苦的,包括这个小孩,那么小他就被剥夺了读书、游戏的机会。

  我的小说《受戒》,写的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那篇小说的生活,是四十三年前接触到的。为什么隔了四十三年?隔了四十三年我反复思索,才比较清楚地认识我所接触的生活的意义。闻一多先生曾劝诫人,当你们写作欲望冲动很强的时候,最好不要写,让它冷却一下。所谓冷却一下,就是放一放,思索一下.再思索一下。现在我看了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觉得写得太匆忙,他还可以想得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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