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汪曾祺老人

2018-07-17汪曾祺

  大家读《胡同文化》一课时,是否记忆的湖面一下子就浮现出作者汪曾祺老人的形象来呢?

  

  北京胡同里的那些事儿

  汪曾祺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吧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吧。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得“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库、王(土序)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已、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志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再见吧,胡同。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五日

  《胡同里的汪曾祺老人》阅读题

  那年初夏的闽南,阳光如水又似风,纯净、和煦而宽阔,站在绿叶如宽大手掌的木棉树下,耳畔总萦绕着不远处九龙江隐约的流动声。那水面该是浮光跃金吧。初夏的某个日子,我就坐在漳州师院简陋的教室里,聆听汪老的文学讲座,如风行水上。

  几年前汪老驾鹤西游,我记忆里忽然涌出那个初夏如水的阳光。那一次,汪老从文字中走出,坐在我面前,一边啜茶,一边与我娓娓而谈北京胡同、市民生活和他们“睡不着,眯着”的文化心态。此刻我的身边似乎又荡漾着漳州初夏的空灵阳光。走到街上,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汪老会冷不丁地从某个胡同里钻出来,与我匆匆打一个照面,留下一抹纯净的笑意,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汪老与我想像的迥然不同。不是鹤发童颜,也没有仙风道骨。他头发稀疏花白,仿佛一蓬离披的衰草;脸上皱纹倒不多,但浮肿的眼袋特别明显;他穿着灰白色的衬衣,下摆很随意的塞进皮带里,衬得他更加瘦削。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诗句,这位曾写过许多柔情似水小说的人老了,但他没有丝毫的感伤,他的脸上隐约的透露出一种儿童般纯真的光芒和历经沧桑之后的波澜不惊。有些人的人生一步步地向老境迈去,汪老却从老境一步步地迈出,仿佛他的心灵和年龄还停留在锦瑟华年,从来不曾老去。其时他已年逾古稀。汪老喜欢宋儒的两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时同。”大概他善于“化动为静”吧,即使是至痛的事,在他心里浸泡几下,也会变得平和起来。汪老的“老”是一种文化的积淀,人生智慧的结晶。他的眼睛很小,有点迷蒙,仿佛还滞留着江南水乡的烟雨。

  假如你不细瞧,还真会以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糟老头”,或许,汪老更愿成为这样的人。他小说中的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如果不是普通人中的一员,是不可能具备的。汪老在《自报家门》一文中,说他最喜欢的是更实在的两句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他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

  记得那天是鲁迅文学院教务长何镇邦先生开讲座。汪老进来了,脚步很轻,我们把巴掌拍得很响。他这边、那边点了好几下头,然后将身子搁在椅子上,摸出香烟———很有诗意的“阿诗玛”牌,这边、那边地敬一轮烟。何先生上课了,谈笑风生,赢得满堂掌声。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都花在观察和揣摩汪老上,如同不明白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我是猜不透他的,凭我的学识和经历。我想起了他在《林肯的鼻子》中所写的语句:“谁的鼻子都可以摸,林肯的鼻子也可以摸。没有一个人的鼻子是神圣。”汪老的平等理想给我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象。

  下午轮到汪老讲课。他抽着烟,很随意地走上讲台,然后又很随意地从裤兜里摸出一本杂志,摊开来,翻到他的文章,站在那边,很随意地讲,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十多年的风雨冲淡了记忆,但他所讲的一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潆洄:小说写的是回忆。他的讲课很像他的散文随笔,向听众展现一个精神的花园,静而悠,悠而闲,让人流连忘返,来一回“文化的休息”。汪老很怀旧,有两个明显的兴趣点,即各地的风味吃食和风俗民情,这些都有醇厚的文化味,他总在其中寄寓人事的兴衰慨叹和对淳朴人性的执著追求。这犹如平静的水面,总深藏万顷波涛。

  讲课时他还有一处“神来之笔”。大概当时他患有轻微的感冒,鼻孔下汪着两点晶亮的涕水,他抬起身,很随意地用袖管一蹭,然后继续侃侃而谈。一切都显得那样了无痕迹,浑然天成,仿佛窗外初夏的风,草地上的阳光。以后我又读了他的许多文章,印象最深的有《牙疼》。文章写到他牙痛时,虽疼起来要人命似的,但他都会“泰然置之,而且有点幸灾乐祸的想:我倒看你疼出一朵什么花!”汪老苦乐随缘,通权达变,我把这段文字看作他所有文章的“旁白”。

  这是一个从胡同里走出的老人,他在怅望低徊之后,沉重地向消失的胡同挥手告别。而我,不会抬起沉重的手向他挥别,我只看着他消失在人潮汹涌之中,心中带着一种挥不去的怅惘,期待下一次无法重来的邂逅。

  “很多歌消失了。”汪曾祺在《徙》的开头写道。很多人也消失了,但汪曾祺不曾消失。他的文字是永不消失的“歌声”。

  近来读何镇邦先生的文章,得知他和汪老入闽的时间是当年的12月,而我的记忆却“顽强”地将它改为木棉飘絮的5月。这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也许梅子黄时雨的天气较适合我当年诗意横溢的心境,更因为汪老出现的背景应是美丽而惆怅的初夏,因此我的脑海将他的背影和背景重新整合,烙印在记忆的底片上。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汪曾祺老人。

  1、阅读全文,说说作者是从哪些方面刻画汪曾祺的形象的?

  2、“很多人也消失了,但汪曾祺不曾消失。他的文字是永不消失的歌声。”请结合原文说说这句话的含义。

  3、文章的标题是文章的灵魂,你认为“胡同里的汪曾祺老人”至少有哪些含义?

  4、阅读本文后,你对汪老的文品和人品的印象如何?请结合原文,谈谈你对作文与做人问题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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