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心安是吾家散文

2020-08-28散文

此处心安是吾家散文

  一

  我的一位茶人朋友在谈论“初心”,他告诉我们,自己忽然感到很凌乱,因为从小到大初心太多,他不知道应该牢记哪一个,他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初心了。最后,他妥协了,说自己没有初心,只想坚守自己的良心。

  说到“初心”,日本禅者铃木俊隆有本书叫做《禅者的初心》,英文名字是“Zen,Beginner\'sMind",听说“初心”一词就源于这本书。这本书在美国反响很大,其中喜欢它的人当中就有乔布斯。我很少会说自己的初心。什么叫“保持初心”?如果将心一横到底,不曾改变,也就没有所谓的“初心”、“后心”了。老祖宗创字之初,尤其是这个“初”字,解释为“裁衣服之始也”,跟吃穿用度有关;譬如后来与佛家有关的“缘”字,其实最初也只跟衣服有关,指的是衣服的边缘。单纯的字形便可以窥见古人的初心,都是很实在的生活层面,并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惊心动魄;相反,那都是一幅幅自然而然、朴实无华的生活小景致。

  搜索枯肠寻找初心,即便我有初心,怕也真的是跟吃喝有关。记得还要早的时候我会认为,喝不上好茶的人很可怜。当然,我的老师一定听到了这话,当时并无任何表示。坐在我身旁的另一位学生(后来他成了我的师哥)却先笑出了一半(大概觉得自己无状,所以隐去了一半),之所以笑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远比喝不上一碗好茶更为可怜的事情。他其实是对的,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方面说明了茶事的重要,重要到可以作为家家户户的生活必需品。一方面说明了它又不是那么地重要,因为它在七件事里面只排最末位。即便是如今,依然延续着古老传统生活方式的江西、云贵等地区。农民下地干活,如果忘记了带饭是不会折回去的,可是如果是忘记了那个茶叶罐子,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回去,否则一天干活都是没有精神的。一罐极普通的茶叶,入口极苦,回甘迅猛,或许成了农事耕作的最好饮品,说到底还是因为茶在关乎“穿衣吃饭”问题上有了大作用,才会在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可或缺。既然这样,君子案上的那碗茶——集风雅之大成的茶——在剥离了它的功能作用后,又能有多么重要呢?即便我的话听起来很荒唐,可是希望人人都能喝上一碗好茶,便是我的初心。

  如今,我的初心还有吗?我忽然很想念我的老师曲先生。曲先生是一位老茶人,旁人称他最多的是“曲老”,我们则喊他曲师傅。神仙与名士,都有自己独特的居所,就像观世音之于紫竹林,灵吉菩萨之于小须弥山;如文震亨的香草垞,归有光的项脊轩和梁启超的饮冰室,皆是因人而名。很多人不是神仙,也非名士,小小居所更不足以令人津津乐道扬名引客,它也许只是因为有着某人的气息,沾了某人的手泽,因而得到了你的惦念,它其实是一个可以抚慰你心灵的地方。“此乐轩”是老师曲先生常在的地方,里面装点着成串的铜莲花和紫幔帐,一片富贵祥和,铜莲花是可以掌灯的,光色柔和含蓄,白日里若是触到那串串铜莲花,还会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仿佛七层塔上的檐铃,又如紧那罗的歌者,那一刻,恍若盛唐。此乐轩与它所处的江南,就是我心心念念,拥有初心并寻找初心的地方。

  二

  说到江南,它其实并不是我出生的地方,直到七岁的时候我才看到了苏州。苏州三月,洞庭湖的碧螺春刚刚下市,曲师傅抱我到一处小桥上坐下等他,桥边新开了桃花,桥底的水里也飘了淡粉的瓣子,旁边有家生煎包子铺。我就以小桥、桃花和包子铺来记录我的位置。很快我会发现,这样是不对的,我再也找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因为苏州城里几乎每个路口处皆有小桥,小桥旁边开了桃花,还有生煎包子铺。于是我开始理解,以小桥、流水、人家形容江南,是很贴切的。后来,我画了一幅画给老师看,是一枝桃花上面落了只燕子,他笑了告诉我说,江南的燕子不站桃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开始小心求证:燕子其实很喜欢荷花池,真的从未在桃林里出现。

  我们从苏州一路向西向南,沿途的油菜花一块块分布水上,长横短横,就像周易里的八卦爻画,这样妙的比喻并不是我的发明,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四时幽赏里面就有“八卦田看菜花”这一名目,说宋朝时期,就是以八卦爻画沟塍,迄今为然。这时候的天地与宋无异,我依然可以从中呼吸到那段延续至今的历史和并未失落的.文明。直到现在,我看吴冠中的画,几笔淡墨留白绘成的徽派建筑,外加一片水纹与淡黄,完全是软水温山、柔和清丽的江南味道,于是我很自然地喜欢了他的画。

  曲师傅带我念了江南的山水风物,因而我会不由地念景思人。每到夜里,当思念的藤蔓爬满全身,越发的难受了。我起床收拾东西,要回去探望他,越发等不及了。到了地方,曲师傅并未在“此乐轩”里,我又一路寻到了芜湖,入了山。

  正值四月,江南的梅雨季还未过钱塘江,太阳也已渐渐有了脾气。待我走累了,看见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小高地,拥有一处房子。高地四面斜坡种满了绿竹,偶有一两棵青松夹在其中,一只灰松鼠从树干上慢慢爬下又快速窜回了树上,一片自然宁静的感觉,很自然。走几步坡路上去,房前空地上坐着一位老人家正埋头剥着竹笋,一把旧篮筐,放了小半篮细笋,全是手指粗细,笋壳颜色翠紫,很好看。老人家捡出一根笋子,捏住笋头,往食指上一缠绕,半边笋皮就被剥扯下来,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剥取了另外一半笋壳。他剥壳的速度很快,一双老手黑且粗糙,他的指甲很长,探出来的部分甚至比连肉处更长,恰恰因为剥了笋壳,黑黄老硬的指甲上又染了些许汁绿。我抽出一根笋子要帮他,他机敏着忙说:毛毛不剥,割了手。笋子很快剥尽了,他收拾完地上的笋壳又找来一箩筛,把剥好的笋子摊在上面晾晒,我没有再看他。他不时地回头看我,让我不要站起来,只耐心地坐着等。此时,离我最近的外层竹枝上落了白头翁,一只大马蜂飞到竹子上,从事先打好的圆孔中钻进了竹心筒里,颇废了一翻功夫,不明白它当初怎么不把孔眼钻的再大一圈。我的老师就在这个山上,只恨云深不知处了…

  中午时候,老人家端出了芋头给我吃,让我再等一日。笋子与芋头,江南常有,与出家人有缘。小时候,我常住的地方离寺庙很近,不同殿阁或是寺与寺互通的山路上,除了茶树以外便是地里一排排的芋头了。至于笋子,漫山遍野自成浩荡之势。自从禅宗兴盛,加上赵州禅师广为宣扬,出家人喝茶爱茶也就是平常事了,可是在吃食上,诸多素食淡菜,却独独不能缺了芋头一味。我曾见过灵隐山上种了芋头,九华山上也有不少,随随便便的山石旮旯里就能长出一颗来。我常会刨出一棵芋头交给伙房的师傅,煮饭时候让他帮忙扔到火堆里煨着,等饭菜烧熟了,再将芋头从烧尽的余灰里面拨弄出来,颇有八大题画诗的味道。(八大题芋头:“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蹲鸱,指的就是芋头。)

  芋头与番薯,都是最顶饿的吃食,庄稼青黄不接时可以替代粮食,不同的是番薯在中国之前是没有的,到明代才引入中国,至今不过几百年的光景,一些文献也记载说:得自番国故曰番薯。可芋头就不一样了,它源于古老的中国,一路载歌而来。小时候看就见一户人家的门楣上横写了“攸芋攸宁”四个字,我大为不解。渴望安宁之心人人皆有,可是关乎“芋头”什么事呢?这几个字出自《诗经》,就这样糊糊涂涂的作为一桩美好的愿望流传了几千年,直到后来出现了鲁迅,他是一个极认真的人,将“芋”字看做是“宇”,理解为房屋的意思,这样听起来就有道理的多了。后来我踏遍街头巷陌,离家千里居于北地,也渐渐有了乡愁的滋味,假如没有鲁迅这个解释,见芋头而思安宁,对我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它其实不再需要解释,那只是我心灵上的东西,也许千年以前,说出“攸芋攸宁”这话的人如我一般见芋头而思故乡思安宁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什么才是江南?杏花、春雨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也是江南;在我的记忆里,桃花、生煎包子、菜花、笋子、芋头皆是江南。我还很怀念老师傅清晨早起带我走过的茶市,想家家箩筐里盛放的新鲜茶芽;想每家铺面里折来插瓶的桂花(他们会选最宜入画的那支送给我),还有那街头巷陌金灿灿的阳光,以及凉凉的风,偶尔夹着那么一缕桂花香。

  我跟师傅到底是见面了,曲师傅忽然问我:“以前的你会认为,喝不上一碗好茶的人很可怜,如果说当初的那句话只是因为不理解人寰苦楚时的童言无忌,那么现在呢?你来回答我,你还是认为喝不上一碗好茶的人很可怜,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忘记了曾经的“戏言”,可他还执着地替我记着。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从他的眼神里分明觉出了内心深处的那份迫切之情,这是一向少言寡语、平静安详的他平日里所没有的。是的,我长大了,说不上将人世七情俱已味尽,但也确切的知道了百苦千难,我的心上也被扎满了刺,扎着痛,拔出来更痛的刺,我的皮肤也不再完整,生了疤痕。可我还想告诉他,我依然还是那句话,喝不上一碗好茶的人是可怜的。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依然还可以这么讲,大概是因为他太爱了。择一个宁静如“此乐轩”的江南居所,取时花令草插瓶,笋子芋头做茶点,将手中的好茶奉献给你,以及你们喝,给所有爱茶的人喝便是我的初心,至今不曾改变。能够回到最初的时候,找到自我,我们飘零的心便有了归宿,从此就算是心安归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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