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铃开花散文(2)

2018-10-22散文

  土豆要开了花才结。立秋以后,土豆花渐疏,秧下挂带着的土豆蛋子一个一个吹气儿长,成了大土豆。我学大人的样子,拣枝条牛粪笼火,把土豆扔到火堆里烤。火灭了,土豆也熟了。剥去烤煳的黑壳,往嘴里填。那种烧法易煳半生半熟。回到家,二哥见我不愿上桌吃饭,脸上魂儿画儿似的,里外一走叮咣放屁,掐准我是在山上烧土豆吃顶了。脚尖捅我屁股蛋子,趴耳根子告诉我:“挖坑埋,半途翻翻个,包好吃。”依二哥的法儿,再烧,果然好,黑壳儿没了,薄皮撕下来不带一丁点肉,掰开不夹生,面软香透。

  土豆花不落将落那会儿,地主人的眼睛就离不开自家的土豆地。不管干啥,时不常地就要扫一眼。瞅见山坡儿一冒烟,撂下活计紧着往山上跑,先到地里转,哈腰忙活一阵,再走到我们跟前察看。看我们一个个黑嘴巴,抹得小黄皮子似的,憋不住笑,问我们:“还有没,给我一个。”我们赶紧扒捯一个热的大的递上去。见了土豆,地主人不再说啥,蹲地头闷头啃,和我们一个样。吃完了,帮我们收拾草坑绷着脚面平地,一边念秧儿:“再抠土豆别(bài)可一棵秧,土,踢回去埋埋,人家还长呢,连秧拔可作损哦。”我们对眼瞅瞅,心里说——管你,银匠铁匠,吃肚里算能将。走出挺远了,回身还喊:“老疙瘩,帮叔瞅着点嗷。”“别可一棵秧啊。”

  土里食养百姓。什么熟了吃什么。作物没收之前在大地里铺漫着,没有谁认为天然的就应当属于自己,人吃鸟喯,乡人都有个容忍原谅。不糟践东西,越吃越长。乡里人都那么说。

  那几年土豆年年丰收。越丰收越贱,三分钱一斤,还得起夜早到收土豆那家侯着——等车来了领草袋子。母亲领着我去等车,道不好,车啥时候来到也没个准儿。那家大狗比我高出半头。母亲攥把小斧子,护着我进屋。靠着母亲的大腿捱着走不敢离,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腿一直在抖。

  四

  有了自己的家,头一年种小园儿没提前定规土豆栽子,问了几家,都没余富的。岳父踢了踢外屋地上吃剩的半袋,让给了我。

  土豆在屋里堆时间长了,失水抽抽儿着小。我和妻子割了一筐芽子,埯到地里。土豆苗冒土了,稀稀拉拉,细弱,色气不正。

  没有什么能阻止生长。只要精心不惜气力,只要肯俯下身多给点热情。甭管是病恹恹的土豆秧还是挂着鼻涕的孩子。土豆秧长起来不管不顾,三下两下蹿至没腰,开一簇一簇的白花,盏含浅黄的蕊。过路的熟人走到跟前,有事没事隔墙和我搭两句,心里觉得挺美。

  秋后起土豆傻了眼。结得不少,一个个牛眼珠儿似的,比岳父送给我那半袋小栽子还小,最大的一个也握不满手。

  过了年,我回河南串门,坐堂哥家炕上喝酒,“你家土豆块比我园子土豆都大。”堂哥问了几句。堂嫂听了一个劲笑。堂哥熊了堂嫂一句:“笑啥,老兄弟一个念大书的,能把土豆种出来就不错啦。”“老兄弟,你把土豆栽密了,开的都是谎花”,堂哥端着酒杯说。“母大子肥。”堂哥对着堂嫂的胖身子努了努嘴儿。坏意随着酒在嘴里沉浸着。

  堂嫂隔炕沿杵了堂哥一把:“喝点猫尿就没把门的,不怕老兄弟笑话。”堂哥正了正身子掩饰当着外人歪斜脸盆打情骂俏的尴尬:“你忘了,队上年年分土豆瓤子干仗?”

  五

  每年栽土豆,都把土豆种从窖里掏出来,摊在院子里晒。等干松去了湿气,队长召集妇女上队割芽子。

  女社员自带小片刀,坐队院心割,谁割剩的土豆瓤子归谁。开春儿缺粮,女社员个个在土豆上打主意。大伙比着割,手快的多抓挠一筐半筐的,手慢的把芽子割小点,瓤子出数。

  队长黑着脸骂:“割啥玩意呢,肚脐眼儿似的,这他妈能结土豆啊?”女社员回嘴:“你长手你割,别他妈杵岸上说干松话,你吃干的还不让人喝点稀?”“谁吃干的了,谁吃干的了,不愿干撂下,没人求你。”

  女社员戗不住了,哭着奔了家。男社员咽不下气,领着老婆孩子奔生产队,一呶呶半天,满院子打罗圈架。

  “穷生奸心”“吃一时,为着肚子坑死人。”父亲见了乡人们为了一口吃食打成一锅粥,总是爱磨叨这两句话。

  有一年,父亲去旗里看高中读书的大儿子,被大雪挡到了城中。街上遇见本屯靳老球子赶一挂马车拉脚。父亲想捎个脚回家,老球子没拉。车也实在是满,雪大,路远无轻重怕路上趴架。父亲嘱咐老球子:"回家千万告诉你婶子,把窑门子捂上,别冻撅底。″

  几天后,父亲回家一窑土豆被人偷得一个不剩。那年头缺粮。父亲一门心思寻绳上吊。母亲告诉过我:“不是他心窄,憋得慌。”“你爹抗不住了”,说的时候,母亲不瞅我,望着南山。

  六

  吃过饭,堂嫂让我侄子下窖掏一麻袋大个土豆,扛上车。一个没舍得吃,都留了种。栽土豆那天,我和妻子割芽子,一点瓤儿没留埯到了垄沟里。

  又忙了一夏,土豆秧还是那个样,土豆花也比去年开得早,落得晚,谁见了谁说好。土豆熟了。土豆在土里鼓着肚儿长,像妻肚子里的孩子,快生了。隔着土看不真切,能从垄台裂开的口子瞄着个影儿——垄台抱不住裂缝越来越大,一个一个土豆比着从裂缝里往出探脑袋钻身子。黑里露着黄,黄里透着白。

  土豆秧枯了。我在园子里干活,妻拄着腰看着我干。“回屋吧,别凉着。”撵了几遍,妻子慢慢挪进屋,挺着,把新土豆洗洗,烀了一盆。我把土豆捯到窗台下,让风吹吹再下窖。妻子剥个土豆不舍得先吃,递我手里。“嗯,咋这辣呢?”“挨着辣椒了?”“不能啊?”

  女儿降生了。我把妈从河南接来照顾妻子和女儿。一天下班回来,一进院就听娘俩在外屋地上乐。推门进屋问,谁也不说,一直乐。

  “书念傻了,一对青头愣子。”妈岔着气儿说。娘俩乐够了,妻子抹着眼泪一铺一节跟我学。原来,土豆垄打小了,包不住土豆,太阳一晒,成了青头。

  青头土豆入不了嘴,一直堆在窖里。扔,舍不得,一血一汗种出来的;吃,涩舌头堵嗓子,干在嘴里转悠咽不下去。年根儿,找来下院王老师帮忙,把土豆拉到粉房,换了几捆粉条。心才松快不少。听见人家放年炮,觉着脆生得痛快。  七

  第三年,我在房西又辟出一块地,把前园子腾出来栽土豆。托朋友从克山县买回两袋栽子,一台四轮儿,突突进园子起大垄,攒了两年的灰土粪都撒地里,尺把远一棵,尺把远一棵。

  夏天,妈抱着女儿,常天糗在园子里。女儿能扶着人儿迈步了。地上铺个小垫,放她在上坐着。大公鸡领着一群母鸡,钻西园子啄青儿。母亲挓挲胳膊撵鸡,“喔嘘、喔嘘”喊着轰。公鸡贼立脑袋打愣,人不凑近脚底下不迈步。妈凑过去赶,去一趟紧着回来拢孙女——她大孙女趴土豆垄里拍着玩,呛一嘴土,还知道“呸、呸”往出吐。“你个小东西,比大公鸡还尖,看你时候不拍土,一转眼珠儿就拍上了。”捞起孩子,横抱着,捏衣襟给大孙女抹嘴,边擦边叨咕:“我把你个该死的大公鸡,早晚搁土豆子炖了。”我下班进门,女儿巴小眼睛盯着我,冷不丁来句“喔嘘”,吓了一跳。“妈,孩子喊啥呢?”“撵鸡呢”,妻子说。“你姑娘多能耐,不会叫妈,先学会撵小鸡儿啦。”

  八

  又到了土豆花季。

  晚上,我和妻子轮班抱着女儿,陪妈在园子里坐着,坐累了起身转转,转累了,倚着窗台凉快着。

  西园子里的黄瓜,爬到架顶了,房顶有了小倭瓜蹲着。豆角秧往畦外头勾人,须子缠到了栅栏上,一圈又一圈,顶着花儿。

  南园的杏熟了,坐在院子里能听到杏子“啪嗒、啪嗒”落地的声音。李子露了红,果上挂了一层绒毛,绒毛褪静光滑了,就不涩了。沙果没长够个儿,向阳的那面儿多多少少有些黄的意思,一天一天往红里走。东墙根儿那几棵草莓,铺了土炕那么大一片,结了一茬又一茬。葡萄冬天冻死了一棵,剩下的这棵果子不少,紫皮儿的,一嘟噜一嘟噜在小指粗的藤枝上挂着。“搭个结实点的架吧,赘折了枝子就吃不到嘴儿了。”妈说。

  和妈有聊不完的话,如今又多了俩听话儿的人儿——妻子和闺女。唠起小时候打柴的事。父亲领二哥和我上山割枝子,天嘎嘎冷。进家啥也不干,先在地炉子上白水炖锅土豆块,没油,咸菜缸里舀汤往锅里兑。父亲说那是一道有名的菜——白水煮兔子。

  九

  我和妻都有自己的学生。我在中学上班,妻在小学上班。下了学,孩子们一拨一拨来家里玩闹,帮哄孩子的,帮压水的,帮烧火的。想摘果就摘果,想揪黄瓜就揪黄瓜,捋两把,拿着“咔嚓、咔嚓”空嘴吃。

  土豆花开得正旺的时候,报社捎来口信,说旗里研究了,准备调我当记者,让我准备准备,一两天就发令。接到信儿那天,我犹豫了好一阵儿,站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有点不知所措,过惯了呈孝尽欢的宽松日子,背上相机跟领导屁股后头跑新闻,能不能习惯,心里没个底。

  去报社上班要走那两天,我的学生蕾蕾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也到了。走那天早上,孩子们凑拢到我家,站一院子。拿包的拿包,开车门的开车门,为我们师生两个送行。

  到旗里安顿好,我租了两间房子,把妻子和女儿接到街里。妈住惯了农村,不愿进城,回河南去了。乡下的院子,卖给了一户姓杨的人家。园子里那九棵树,跟着房子走了。还有我那一园子土豆。

  搬家那天早上,扭回头又看了一眼房子。想起当初立家时候七哥砌墙烟袋杆别腰里的模样。妈躺炕上累得睡熟了,一绺头发在脸上被自己鼻息吹得一起一伏。公鸡跳上窗台拉屎。冬日里闺女暖烘烘的褯子味。妻子的白手攥着小刀旋土豆栽子,那棵逃园的莴笋让鸡鹐秃还扭着脖子长……

  快过年,买我房子的杨家爷俩来了,一人扛一袋土豆。留他们吃了顿饭。妻子烀了半盆土豆端上桌。烀开花的土豆起了沙,干面干面的。

  杨家父亲告诉我,那一院子土豆花开得,马铃铛似的,摇到老秋都没败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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