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样一个白居易吗?(7)

2018-07-17白居易

  欲懂生活,先懂睡觉

  首先还是让我们从《秋雨夜眠》一诗来享受一番白居易的闲逸之道:

  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

  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

  晓睛寒未起,霜叶满阶红。

  读者朋友切莫以为这个标题仅是一句玩笑,天下有各种紧急的事情需要懂得,何必这睡觉要“首当其冲”呢?其实,睡觉不只是休息这样简单,这眠睡中还大有文章在里头呢,不然孔子怎么会说“寝不尸,居不容”呢?不信,你听林语堂是怎么讲的,他曾说:“安睡眠床艺术的重要性,能感觉的人至今甚少。这是很令人惊异的。”今人不懂安眠之艺术,然而白居易早在唐代就已深享了夜眠的快乐了。

  深秋的夜晚,天气“凉冷”,其中“凉”字湿润柔和,符合秋气。如用“寒”字就不准确,也不好听、不好看了。正因为“凉冷”,才有老翁的“安闲”。寂寂的秋夜,安闲的老翁,他在恬淡中闲坐养神,迟迟未睡(俗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老人瞌睡很少。直到深夜白居易才睡去。他静躺在床上,屋外秋雨潇潇,诗人将灯盏熄灭了,在细雨声中享受着安睡眠床的日常快乐。而“睡美”二字中的一个“美”字,便将安睡的愉悦与美丽写足了,实在让人感觉温暖。

  不觉已是天明时分,白居易仍继续高卧不起,充分享受着他的“睡美”。虽然那用于烤火用的温瓶已经冷却了,但诗人还要“香添暖被笼”,还要在温暖的床榻上流连一番。这正是闲散人生伴闲散光阴的老文人最能体会的一点快乐。

  清晨醒来的老翁虽躺在床上玩耍,却也有一些思想了。他凭经验知道一夜秋雨后,外面天气更添了几多寒意,红叶在秋霜中飘零,落满台阶。而这一切秋日的晨景,再无需用青年人惊讶的目光出去观赏。老人只需躺在床上想象,如同李笠翁在清晨醒来后,卧听百鸟的鸣声一样。老人有老人的境界,老诗人更有老诗人的淡泊颓唐(这里的颓唐指万事不关心只专注于个人身心的享乐之法)。而只有淡泊颓唐的老诗人才深深懂得睡觉的大快乐。

  白居易不仅是他那个时代的文人,也是从古至今整个中国文人中最出名的闲人与“头号快活人”。他在唐代所创造的睡眠及逸乐生活艺术到宋代(尤其是颓废的南宋)可谓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从皇帝到整个士大夫阶层无不叹服他的生活情调。连宋徽宗也曾手书白居易的诗《偶眠》前四句:“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而宋孝宗有一次在亲自抄录了白居易的诗《饱食闲坐》后,发出感慨:“白生虽不逢其时,孰知三百余年后,一遇圣明发挥其语,光荣多矣。”的确,白居易的光荣从此以闲散“睡美”的方式朗照人间,引来无数追随者。仅有宋一代就有邵雍的《小圃睡起》,司马光的《闲居》,苏东坡的“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睡赏春晴”(《春晴》),吴文英也有“半窗掩,日长困生翠睫”,周密更是“习懒成癖”,就连辛弃疾这等英雄人物也如此唱来:“自古高人最可嗟,只因疏懒取名多。”

  然而上世纪30年代的林语堂也大谈睡觉的快乐,还有一位早逝的文人叫梁遇春,他当时年纪轻轻就十分懂得睡觉的快乐了,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谈睡觉的长文《春朝一刻值千金》。他在文中开宗

  明义道:

  10年来,求师访友,足迹走遍天涯,回想起来给我最大益处的却是“迟起”,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所有聪明的想法,灵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出来的。

  连现代派诗人芒克也在上世纪70年代高唱过:“生活真是这样美好,睡觉!”

  雪中的小快乐

  如下这首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可谓名声赫赫,但其本意并非冒大,而是偏向细小处去,这正是不图大乘,只爱小乘: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在我国可谓妇幼皆知,而真懂他的人极少,前面说了,他真正的大名是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学者室鸠巢在《骏台杂话》中说:

  我朝自古以来疏于唐土文辞,能读李杜诸名家诗者甚少。即使读之,难通其旨。适有白居易的诗,平和通俗,且合于倭歌之风,平易通顺,为唐诗上等,故只学《长庆集》之风盛行。(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

  白居易的诗歌看起来平易,但中间却煞是风雅,所以吉川幸次郎说:“发现不仅仅是平易的内涵,这恐怕就是读者的任务吧。”既然如此,不妨我们就以此诗为例,来一探白氏诗歌之下的风雅情调。

  这是一首欲雪之夜的邀饮诗,也是一幅围炉漫叙的饮酒图。这里有中国古代文人享受生活的实情,也有他们诗酒人生的理想。这一寂寞人生中的小快乐(如果说大快乐是不恰当的,也缺乏美感),即诗中的“红泥小火炉”是我们为之神往的美之大人生。围绕着这个大人生(或这个传统),我们的祖国诞生过许多流连人生、品赏生活的大诗人。如明人张岱,清人沈复、李渔,近人林语堂、丰子恺、周作人等等,不一而足。而他们的诗文之美,或所感受的生活之美可以说尽在白居易这二十个字之中了。这种对美的理想与李白那一路诗风是完全不同的。李白是仙人或天人,当有大气魄、大美丽、大英勇、大感叹!而以白居易开创的“红泥小火炉”这一派文人则是更细心、更“小气”、更婉约地慢慢体味人生这杯醇酒。的确,从某个角度说中国不需要“体”而需要“点”和“线”,不需要大局观或大乘佛教,而需要“斤斤计较”或小乘佛教。当然“大”是美的,反过来“小”则更美。而此首诗的美正在于它的“小”,而不在于它的“大”(即李白的“会须一饮三百杯”那种大)。这小快乐里更有一番大人生的道理。众所周知,一粒沙也可见世界嘛,何必多说。

  雪夜饮酒(还有雪夜闭门读禁书等)是中国文人的赏心乐事,再邀二三知己围炉对饮更有延年益寿、快慰平生的舒心了。

  白居易正是以上面这种心情在一个欲将下雪的冬夜想到了他的一位朋友刘十九。他要邀他来共饮一场,以消得这良夜。此时新酒已酿好(“绿蚁”即酒未滤清时酒面浮起的酒渣,细小如蚁),小火炉也燃得通红。外面大雪将来,阴森寒冷;而室内却温暖如春、酒香扑鼻。白居易正以“能饮一杯无”的好心情静静地等待刘十九前来小饮一场。

  看来刘十九与白居易的关系应是无话不说的挚友了。白居易曾在另一首诗《刘十九同宿》中说过:“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二人不仅是酒友、诗友,还是棋友。这里使我突然想到《枕草子》中的一个意境:冬天下围棋,下到深夜时分将棋子放进盒子里,那棋子清朗的声音伴着温暖冬夜的炉火实在令人怀念。岁月就在这棋声中流逝了,也在酒中流逝了。白居易却在诗中挽留了这个流逝,至少要让这流逝慢下来。

  刘十九当然会命驾前往,他们在“红泥小火炉”旁也一定会再一次“围棋赌酒到天明”的。

  白居易这首诗还使我想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这另一幅雪中饮酒图。此文至妙,不妨录下,让读者与此诗对照欣赏: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往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己。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杯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接着让我们再来欣赏一段清少纳言所说的雪夜中女人的快乐:

  雪也并不是积得很高,只是薄薄地积着,那时候真是最有意思。还有,或者是雪下大了,积得很深的傍晚,在室内可以看到外面的靠窗处同了两三个意气相投的人,围绕着火盆说话。其时天已暗了、室内却也不点灯,只靠了外面的雪光,隔着帘子看去全是雪白,用火筷搅着灰消遣,互相讲讲那些可感动的和有风趣的事情,觉得很有意思。女人都不能够那样地整夜坐谈到天明。可是像这样有男人参加,便同平常的时候不同,很有兴趣地过这风雅的一夜,大家聚到一块互相谈论着男子的风度等话。(《枕草子》)

  雪夜中的小快乐不仅中国人欢喜,日本人也欢喜,连清少纳言这位日本最富天才的女诗人(当然她也是白居易的崇拜者,需知,整个日本平安朝的文人都崇拜白居易呀)也体会至深。日本平安时期的一位歌人平兼盛也作过一首雪夜中的小诗:

  山村里积着雪,路也没有,今天来访的人煞是风流啊。

  而白居易所邀的刘十九将踏雪前来饮酒下棋,这也正应了平兼盛此句诗:“今天来访的人煞是风流啊。”

  千年后,异域的回响

  从前所知,白居易在东洋名声至隆,那么在西洋呢,依然是名至实归,不信且看他的一首《山游示小妓》是如何影响了后现代鼻祖诗人W.C.威廉斯的:

  双鬟垂未合,三十才过半。

  本是绮罗人,今为山水伴。

  春泉共挥弄,好树同攀玩。

  笑容花底迷,酒思风前乱。

  红凝舞袖急,黛惨歌_声缓。

  莫唱杨柳枝,无肠与君断。

  我们知道,中国诗歌有一大部分是酬赠诗,即它们是写给特定的朋友或者某个具体的倾听者的。正是在这种以“信”(“五伦”之一是朋友信义)为前提的诗友关系中,诗人们得以尽情地以诗友的语调袒露自己,同时也实践着自我。

  从本诗的题目中可以清楚看到,它是诗人写给一位伴他同游山水的歌妓的。这个女子年纪尚幼,大抵只有十五岁的光景,可是作者本人却已年岁陈旧,不堪风月。所以诗人在同这位歌妓嬉游山水以及观赏她美妙歌舞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千万不要唱那断肠的歌曲,因为我已年老,再也无法忍受其中强烈的情感波动。显然,这种不堪是诗人对自己流逝的青春,追迫的晚景以及无望的前程之间最为强烈的疼痛。但是作者却没有使用任何过激的措辞,这种静水深流的激情是从一个委婉的建议中缓缓流淌出来的。唯其沉缓,所以它所达到的效果,比那种强烈的自我表白来得更为深沉动人。而我想,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两位美国诗人在千年之后读到这首诗,并激起内心冲动而写下的诗歌来回应它清楚地看出。

  W.C.威廉斯在1921年写过一首《致白居易之魂》,内容正是回应这首《山游示小妓》的。诗这样写道:

  工作沉重。我看见

  光秃的树枝载满了雪。

  我试着安慰自己

  因念及你的年老。

  有个少女经过,戴顶小帽,

  在她敏捷膝盖上的大衣

  由于跑步,跌倒,给雪弄脏了――

  现在我会想到什么?

  除死之外,是那明艳的舞者。

  关于这首诗,学者钟玲在《美国诗与中国梦》中这样解释道:

  这首《致白居易之魂》写的是w.c.威廉斯在美国冬天的经验:路上一位美丽活泼的少女令他联想到白居易诗中十五岁的舞妓。可见《游山示小妓》(应作《山游示小妓》,可能是钟玲的笔误)在W.C.威廉斯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我想,韦理(白居易此诗的英译者)笔下的这位“舞者”的概念与形象对现代英美人而言,很有异国风味,非常有吸引力;她不但擅长歌舞,而且是一位着“纱衣”与“缎袍”的年轻贵妇,并且是一位令人心醉的“祸水美人”。韦理把地位低下的“小妓”的形象改写为高雅的淑女,而且她心甘情愿地伴随一老人,这对西方男性而言应该是很能满足其虚荣心的。雷克思罗斯曾为他的女儿写过一首诗《轮转》,诗中也曾提到白居易这首诗,因为他的女儿也是一位舞者。由此可见韦理这首译诗的魅力。

  你曾是个着缎袍纱衣的女孩

  如今你是我登山观瀑的游伴。

  很久以前我读过白居易

  在中年写的几句诗。

  我虽年轻却深受感动。

  没想到当我年届中年

  也会有―位美丽年轻的舞者

  陪我在水晶帘前漫步

  在雪与花岗岩的群山之中。

  与白居易的少女的最不同的是

  这女孩竟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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