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长恨歌》兼论古代叙事诗批评的形成发展(2)

2018-07-17长恨歌

  两宋:诗旨与诗艺的双重责难

  两宋三百年是《长恨歌》接受史的第一个高潮。田锡成为北宋白诗的第一个知音,《贻陈季和书》写道:“乐天有《长恨词》、《霓裳曲》、五十讽谏,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谁敢非之!”把《长恨歌》置于经典地位,与“新乐府”相提并论。

  田锡之后的《长恨歌》评家仍未意识其叙事诗的独立地位,故均以史鉴、诗教或传统的诗学理论,对《长恨歌》的诗旨诗艺作双重责难。稍作条贯,可约而为四。

  诗旨作意:“无监戒规讽之意。”古文家曾巩首开其端,他把《长恨歌》、《津阳门诗》与《连昌宫词》相比,认为后者不独诗词富艳,且究治乱之由,故“稹之叙事,远过二子”(《潘子真诗话》)。北宋末张邦基《墨庄漫录》亦云:“予以谓微之之作过乐天。白之《歌》止于荒淫之语,终篇无所规正。元之《词》,乃微而显,其荒纵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讽,为优。”稍后,洪迈《容斋随笔》认为:“……《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词》有监戒规讽之意。”

  创作态度:“无恻怛忧爱之意。”宋末经生车若水更进一解,由诗旨立意直指诗人的创作态度,《脚气集》曰“白乐天《长恨歌》叙事详赡,后人得知当时事实,有功纪录,然以败亡为戏,更无恻怛忧爱之意。身为唐臣,亦当知《春秋》所以存鲁之法,便是草木,亦将不忍”云云。直以诗为史,诗人与史臣混而莫辨。从封建政治伦理原则抨击诗人“讥笑君父”的创作态度,始自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与惠洪《冷斋夜话》。魏氏略曰:“白居易曰:‘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噫!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礼矣。”在他看来,诗人以败亡为戏,失臣下事君之礼,罪不可恕。车氏的责难还得到四库馆臣的回应,《提要》评《脚气集》曰:“论白居易《长恨歌》非臣子立言之体”,“凿然有理”。

  诗中叙事:“拙于纪事,寸步不移。”苏辙视《长恨歌》的叙事为诗中一病。其《诗病五事》之二评论三首叙事诗,给《大雅·绵》最高评价:“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对杜甫《哀江头》也很欣赏:“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对与《哀江头》同一题材的《长恨歌》则极表不满:“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移,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苏辙为什么褒杜贬白,《长恨歌》究竟“病”在何处、“拙”在何处呢?王士禄评《哀江头》透露了个中消息:“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实叙。”(《石洲诗话·渔洋评杜摘记》)此论受苏辙影响,了然可识;而“是唱叹,不是实叙”,正点示了苏辙优杜劣白的缘由。其实,“百金战马”似的“唱叹”与“寸步不移”的“实叙”,是抒情体与叙事体诗中叙事的两种方式,没有高下优劣之分。苏辙是前非后,并得到众多评家的附和,既流露出囿于传统诗学的艺术偏见,也表明在宋代诗评中确无叙事诗的独立地位。而宋人对《长恨歌》体裁篇幅的非议,再次表明了这一点。

  文章体裁:“一篇不如数句。”这与“拙于纪事”之说实互为表里:在表达上反对“寸步不移”的“实叙”,在篇幅上便看重短小精悍的短章。唐人咏李杨故事者多矣,既有长篇歌行,更有短篇的律绝。在宋人看来,叙事详赡的《长恨歌》不仅不如“唱叹出之”的《哀江头》,甚至还不如寥寥数句的律体与绝句。陈模《怀古录》曰:“前辈论李商隐《咏骊山》云:‘海外徒闻更九州,云云’,以为白乐天《长恨歌》费一篇,而不如商隐数句包括得许多意。盖述得事情出,则不必言垂泪断肠,而自不能不垂泪断肠也。“范温《诗眼》:“义山云‘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语既亲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堕泪等字,而闻者为之深悲。”陈氏所谓“前辈”或指范温此语,并稍事发挥;波及清人,查慎行便有“一起括尽《长恨歌》”之说。洪迈将《长恨歌》与《行宫》相比,影响更大:“白乐天《长恨歌》……,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宫》一绝句,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后人论以少总多、以小见大的诗学原则,常以此为论据;而从宋代的诗评背景看,上述二例更主要流露了宋人“叙事详赡”不如“语少意足”的传统诗学观念。

  正是由于上述诸种原因,张戒《岁塞堂诗话》作出了“《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的评判。他将《长恨歌》与《哀江头》捉对比较,结曰:“《哀江头》,乃子美在贼中时,潜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连昌宫词》在元微之诗中乃最得意者,二诗工拙虽殊,皆不若子美诗微而婉也。元白数十百言,竭力摹写,不若子美一句。”正可谓集宋人非《长恨》之大成,对诗旨、作意及艺术价值作了全面否定;而“数十百言,不若一句”,更表明他对“叙事长篇”的难以容忍。

  从曾巩、苏辙,经张戒、洪迈,到宋末陈模、车若水,《长恨歌》的两宋接受史充满重重质难之声。唯一得到称赏的仅是被凑成“四雨”诗的“梨花一枝春带雨”一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乱落如红雨’、‘小院深沉杏花雨’、‘黄梅时节家家雨’,皆古今诗词之警句也。”然而,就是这一句,宋人意见也不一致。周紫芝《竹坡诗话》云:“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反将“元轻白俗”之论,扣在了《长恨歌》上。

  其实并非只是元白歌行体叙事诗,以《孔雀东南飞》为代表的乐府叙事诗,其叙事诗地位和价值同样未得到宋代评家的认可。《孔雀东南飞》在宋代仅见三位评家;魏泰称其诗有“高致”;严羽论其多用“重韵”;刘克庄最值得重视,其曰:《焦仲卿妻》诗、《木兰》诗,“乐府惟此二篇作叙事体。有始有卒,虽辞多质俚,然有古意。”然而,细味其旨,此中“叙事”之谓,当是传统辨体论所谓“诗以言志,史以叙事”的“叙事”,而非明清评家所谓“叙事之诗,宛如画出”的“叙事”;全句落脚点也在对“有古意”的肯定,与魏泰的“有高致”,旨趣相等。

  钱锺书先生指出:“吾国文学,体制繁多,界律精严,分茅设蕝,各自为政。《书》云‘词尚体要’,得体与失体之辨,甚深微妙,间不容发。”(注:钱锺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溯源察流,确乎如此。上古六经分体,中古文笔明辩;及至宋代,李清照有词“别是一家”之论,严沧浪有“别材”、“别趣”之说,把辨体之论推向极至。尤其是代表两宋诗学最高成就的《沧浪诗话》,标举“别材”、“别趣”,重申“诗者吟咏情性”,反对“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自然更不容“以叙事为诗”。在这严于辨体、精致系统的传统诗学一统天下的时代,《长恨歌》及《孔雀东南飞》等“以叙事为诗”的“别体”,要得到首肯与好评是难以想象的;它需要诗评家在新的文艺风气下,拓展审美视野,养成新的审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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