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长恨歌》兼论古代叙事诗批评的形成发展(4)

2018-07-17长恨歌

  清代:面对经典的诗学探索

  《长恨歌》千年接受史,至清代三百年进入多元接受、诗学探索的更高阶段,这也是古代叙事诗批评深入发展的新阶段。

  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中唐至清末的评家约一百五十家。唐代包括陈鸿、白居易,仅见6家;宋代包括诗话、笔记、题咏、翻用等等,多达40余家,形成第一个高潮;金、元、明共30家;明代占25家;清代已见70余家,约占总数的一半,形成第二个高潮。这与白居易诗歌接受史的总体发展曲线基本一致。从接受形式看,除传统的诗话、笔记、选本、评点外,还出现以下三多:一是仿作拟作多,如梅村歌行之于香山歌行;二是改作规模大,如洪升《长生殿》之于白氏《长恨歌》;三是论诗绝句评论多,阅《万首论诗绝句》,专论白居易者共63家93首,论及《长恨歌》及《琵琶行》者,清代便有20首。论《长恨歌》者,有不少对诗旨与诗艺作了精当的阐发,如吴景旭诗曰:“钗留一股寄情多,谱出人间长恨歌。闲杀白家心自足,终朝放眼看嵯峨。”再如焦袁熙诗曰:“长恨歌成字字愁,不妨老杜并千秋。何人妄欲诛褒妲,地下诗人笑不休。”虽短短四语,多别具会心,足资谈助。

  《长恨歌》清代三百年接受史的主要特点,是诗评家对这一叙事诗经典进行了多方面的诗学探索,并对前人围绕《长恨歌》提出的诗学问题作了理论总结。涉及的范围极为广泛,这里择要论述三点。

  1.“长庆长篇”与文人叙事歌行

  对这一问题,清初贺贻孙《诗筏》论之最深,曰:“长庆长篇,如白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元微之《连昌宫词》诸作,才调风致,自是才人之冠。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从《焦仲卿篇》得来。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正在描写有意耳。拟之于文,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盖龙门与《焦仲卿篇》之胜,在人略处求详,详处复略,而此则段段求详耳。然其必不可朽者,神气生动,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贺氏对以《长恨》、《琵琶》为代表的“长庆长篇”这一文人叙事歌行文体特征的论述,可析而为四。

  首先,此论表明“长庆长篇”或“长庆体”与通常所说的“元白体”或“元和体”不同,它特指元白以《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为代表的七言长篇叙事歌行。初见于宋末戴复古《望江南》词和刘克庄《后村诗话》的“长庆体”概念(注:刘德重《“长庆体”名义辨说》,《文学遗产》1985年第1期。),由此得到了明确规定, 并为后世评家袭用。如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七言古学长庆体,而出以博丽,本朝推梅村”;张尔田《遯堪书题》评《梅村集》:“集中诸作,要以长庆体为工。”均指梅村拟白氏二篇所作的七古长篇。其二,“长庆长篇”不同于以初唐四杰为代表的文人抒情歌行,而是直接从乐府叙事诗《焦仲卿篇》得来;其基本特点是有鲜明的人物和完整的情节,全篇叙咏一个离合悲欢的感伤故事,所谓“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从《焦仲卿篇》得来”;而帝妃的爱情悲剧与歌女的悲凉身世,也成为“长庆体”常用的两大题材。“长庆长篇”与初唐歌行的不同,前人亦已见出;胡应麟《诗薮》、毛先舒《诗辩坻》论歌行源流,均认为崔颢“叙事坦直而真切如见”的《邯郸宫人怨》和《江畔老人愁》“为香山长诗之祖”,而非文极博丽、以道情为主的初唐歌行。朱克生《唐诗品汇删》曰:“歌行长篇,骆宾王《帝京篇》是也。元白二篇,艳称一时,然去古远矣。”虽含贬意,却也见出“借事抒情”与“描写情事”的文体差别。其三,贺氏认为“长庆长篇”又并不完全同于乐府民歌:“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正在描写有意耳。拟之于文,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按《史记·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故“龙门之有褚先生”,即指西汉褚少孙增补《史记》。钱锺书《管锥编》评褚氏补文:“描叙佳处,风致不减马迁,而议论迂谬直狗曲儒口角。文才史识,两不相蒙。”由此可见,其“不及正在描写有意”,即不满意“长庆长篇”褚先生似的“迂谬议论”。然而,这正揭示了乐府叙事民歌与文人叙事歌行的差别。美国学者王清献将《长恨》《琵琶》与《孔雀东南飞》比较一段正堪移笺:“总之,文人作诗看来更多地倾向于根据他的情趣与哲学对事件作出解释,而不是通过严谨详实的情节来复述故事。在民间歌手中通常采用的是后一种写法,就像描写家庭悲剧的《孔雀东南飞》所显示的那样。”(注:王清献《唐诗中的叙事性》,《美国学者论唐代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其四,白氏原创的“长庆长篇”又有其必不可朽而为摹拟者所不及的,即“神气生动,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梅村歌行不及“长庆长篇”者,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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