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前赤壁赋》的五个“密码”(3)

2018-07-13赤壁赋

  密码3:“七月既望”既望是农历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一夜,天上一轮明月帮助苏轼实现了人生的突围。《前赤壁赋》对既望之月的描写大致可分四类。

  首先是自然之月。有正面描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徘徊”二字出自李白《月下独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里边寄托着作者的情感,他的心绪也处在“徘徊失据”的状态中。

  还有侧面描写,“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露为何而白?因为有月光。水光接天,水为何而光?因为有月光,通过写江水,写白露,作者实则在写月色笼罩在整个江面上,给人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纵一苇之所如这个苇字,比喻小船,暗含佛家一苇渡江的意味。“凌万顷之茫然”,茫然是看不清却又无边无际,感情的暗示也在其中。

  在他们自创的诗歌中,也有对于自然之月的侧面描写,“击空明兮溯流光”,空明和流光就是在写月。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庭前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错,盖竹柏影也。他很喜欢用空明这个词来写月色,写出月色的质感。

  自然之月有重要作用。第一,月是抒情的主体意象,全文都笼罩在月光之下,是作者情思和哲理的生发点。第二,《赤壁赋》里的月跟其他文章里的月有明显的不同,是和其他的景、物融合在一起,月和江、山、风、水互相依存。月是江山风水之上的月,江山风水是月之下的江山风水,拆分不开。写景能到这种水乳交融的境界,相当不易。

  作者把自然之月文学化,就出现了“诗中之月”。开篇,月还未升,苏子和客就一起“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这“明月之诗”出自《诗经》:“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几个人在江上喝酒,月亮还没有出来,于是大家举起酒杯,朗诵《诗经》里的篇章,这雅兴非“天人合一”难以形容。凭吊曹操时,客抬头看见月亮,自然想到月明星稀,接入非常自然。进而由诗中之月引出对曹操的描写,以及彼此的比较,真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诗中之月作用有三。第一,和自然之月相融合。自然之月没有升起,就朗诵诗歌来呼唤。自然之月升起来,就借着“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来抒情。谈到人生哲理,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想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融合得自然流转。第二,和文人的风雅相融合。苏子游赤壁这个晚上,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喝酒、诵诗、唱歌、听音乐、清谈,然后继续喝酒,睡大觉。这诗、酒、音乐和清谈,是名士风度,都和月融合在一起,诗中有月,酒中有月,谈中也有月。第三,和诗人的情绪变化相融合。“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时候,诗人的心情轻松快乐,于是“饮酒乐甚”。到“击空明兮溯流光”的时候,里边就有很多寄托,由乐转悲。进而才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段,引出对人生意义的思索。

  一篇文章写月,能够把这么多文化层面的内容融在一起,写得不露痕迹,在文学史上已经达到了罕见的高度。但对苏轼来讲,这只是刚刚起步。他把深厚的功力用在了哲理之月上。哲理之月不是由苏子一个人阐发的,先由客阐发,再由苏子升华。

  客发现月和江水都是永恒的象征,无穷无尽,无止无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乎悲风”。长江、明月这样永恒的事物,唤起了人生的渺小感、虚无感和无助感。渺小感,就是我微不足道。虚无感,就是我没有意义。无助感,就是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又知道我没有意义,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实际上客的哲思是贬谪的(或不得志的)士大夫的共同情绪——这样的人生要不得,又不得不要。这种情绪笼罩在士大夫身上一两千年,始终没人破解。苏轼破解了,所以他才成为“人们一想起来嘴角就会露出微笑的”(林语堂语)苏东坡。

  苏轼怎么破解的呢?他上来就问客一句话,带一点调侃的意思:“客亦知夫水与月乎?”这句话是反问句:你在水和月中参透的哲理还不够深刻啊。我怎么看待水和月的呢?“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这句话出自《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江水天天流淌,但是它没有流光。

  你不信到长江、黄河去看看,千年万年的流淌,它还是长江黄河,没有太大的变化。“盈虚者如彼”,盈是满,虚是缺。月亮一会圆,一会缺,“而卒莫消长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个星星。苏轼在这个视角上得出一个富有启发性的哲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还羡慕什么呢?

  科学上有著名的能量守恒定律,苏轼这个发现可以与之媲美。拿根粉笔在黑板上写字,自其变者而观之,粉笔没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粉笔灰还在,粉笔字还在,它的能量、它的物质还没变,只是换一种形式而已。比起客的哲理,苏轼超脱太多。

  首先,月和江水是永恒的,但不是僵化的永恒,是运动变化的永恒。有变的一面,也有不变的一面。这是中国最古老的辩证思想,《易经》里边的思想。事物有阴,有阳,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客只看到江水和月不变的一面,人生就被衬托得虚无,所以产生悲凉的情绪。苏轼告诉客,月亮永恒,但它也变化,要正确地看待它,才能唤起人生的存在感;不要小看我是蜉蝣,是沧海一粟,我和这浩浩江海都有不变的一面。这种人生操之在我的豁达与豪迈,真了不起了!

  但苏轼还有一点意思没明说。“盖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物无尽”好理解,用月和江水做了充分的说明,可“我无尽”该怎么理解?也就是“我”永恒的一面在哪里?在关于曹操的描述中,苏轼给读者留下了线索。曹操诗在人亡,倒过来看,就是人亡诗在。你问我“而今安在哉”?几百年过去了,你们到江上游玩的时候,还不是想起我这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从这个角度说,曹操还在。但曹操还在,不等于苏轼可以“无尽”。

  苏轼有什么资格预判自己的无尽呢?其实这不需要解释,苏轼如果不能无尽,我今天何必要写这篇文章?学生们又何必背诵《前赤壁赋》?苏轼的臭皮囊早已朽坏,但他的文章在,他的道德在,他的人格魅力在,他的情怀在!和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的是,苏轼活着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这一幕。恕我冒昧,以己度人。我想苏轼心里清楚,宦海浮沉无所谓,升沉不过一秋风。当不当官又怎样?我的人格,我浩浩如江水的才华,我的文章,后人怎能不千载传扬?那一刻,苏轼笃定地看到了未来,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意义和自信。

  我相信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心里应该有相似的感慨。有人会问,他怎么不明说?他都落到那种地步,怎么能明说?聪明的苏轼把这层意思埋在句子里,不显山不露水,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通过“哲思之月”,苏轼解决了关于未来的问题,但是四十六岁在黄州的我,乌台诗案被贬官的我,信而见疑、忠而见谤的我,能不烦恼吗?该如何自处才能度过现世的苦难呢?苏轼发挥了他无与伦比的才气——还是在月上做文章,这就是“寄托之月”。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先来一段论述,说天地万物,物各有主,不是你的就别要,该是谁的谁拿走。这句话字面的意思好懂,背后的意思不好懂:人生在世,当官不当官是命,不该你当你就别当,何必放在心上呢?“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大自然的好山好水好风月就在我们眼前,耳听的是天籁,眼看的是风光。“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苏东坡很有幽默感,用“禁”字来调侃那些小人,你可以让我在黄州当团练副使,禁我签署公事,禁我擅自离开。但我长着眼睛,就能从大自然获得无穷无尽的享受和精神的寄托,老天拿出这么多东西给我享受,我过得好开心。这就是“寄托之月”——苏轼不仅解决了后世的问题,连当下的问题都在月(以月为表征的山水)里解决了。“山水之乐,风月无边”,从此,不论遇到什么坎坷和打击,只要清风明月在,他就是快乐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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