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生命尊严最重要(3)

2018-07-20迟子建

  飞出作品的蝴蝶

  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主人公的爱人,也就是文中所提到的魔术师因为车祸离开人世,而另一个人物蒋百嫂,她的老公被矿难夺去生命后,出于种种原因却无法将死亡的事实公之于众。蒋百嫂只能将他的尸体藏在冰柜里。这个女性角色,与迟子建的心灵交汇可谓最深。

  记者:写作不光是为作家自己来疗伤,或者梳理自己,也是给这个社会,或者把伤口露出来,或者让一部分人看到这个,知道什么是这个社会应该重视的、解决的东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一开始带来的肯定都是比较揪心的东西,一点一点化解,本身他的职业跟魔术有关系。我觉得如果从剃须刀的盒子里变出一只蝴蝶,理论上也可以,但是那个其实更像一个超现实的东西。我看到那儿的时候,心里没法形容。是突然一震,因为整个的感觉都很真实,你活在一个非常现实的世界里,最后却有这样一个结局。那个结局是你在写着写着找到的,还是最开始你就觉得,一定要有这样一个有点魔幻的东西?

  迟子建:我从开始就有这种意向,当然我没跟媒体说,这是一个事实。我爱人去世以后,我确实保留着他的剃须刀盒,是一个很大的,像小说中描写的那种黑盒子,那里还有他的胡须。

  记者:其实女孩对剃须刀也都不会很陌生,大家有男朋友什么的,如果以前我看见里面有他的胡楂儿,我会很不高兴,但是你有一个描述,让我觉得,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就是那个是连通着它的血液的。

  迟子建:是。

  记者:会让人在心里有别样的感觉。

  迟子建:胡须还残存着他的血液,让我觉得他还有呼吸。

  记者:所以就是一种,他就不仅仅是烙印了,就相当于他还在一样。

  迟子建:是的。他去世刚好八年了,我有的时候会打开那个盒子,觉得挺奇妙,我老觉得我打开的一瞬那里面会有变化,所以我很自然地写到了这样的结尾,我真的觉得会有一只蝴蝶飞出来。我小的时候去森林里捉蝴蝶,会把捉来的蝴蝶放到一个药盒里。你可能不知道,那时的山村医生,开有一种叫山楂丸的药,那是最好吃的。

  记者:这么大的一个吧。

  迟子建:对,大山楂的样子。

  记者:现在我们也有人吃。

  迟子建:那时候我最开心的就是,能上卫生所开一盒山楂丸吃,山楂丸的药盒就是方方的,那药盒就跟剃须刀的盒子一般大,我们捉了蝴蝶,就把它放到那里面,所以我会有这种生活上的经验。你把那个剃须刀取出来,剩下的空盒子里,别说一只蝴蝶,十只都能放得进去,那么我会想,我期待着一种奇迹,那就是蝴蝶。从开始写,就有这种想法,所以有人说我可能是写到最后,情不自禁让它飞翔出来,也不完全是,这是有生活基础的。

  记者:这样的情景点在最后,你有没有觉得,看过整篇文章,忧心的人,真会有种舒解的感觉?

  迟子建:与其说是安慰那个作品的女主人公,说蝴蝶绕着她飞了一圈,落到她无名指上;不如说从一个写作者来讲,我更希望是告慰已去的人,就是说这样的盒子里还可以有蝴蝶出现,这个可能是更重要的。

  有一片人间的叶子飘落

  记者:接下来的问题你可以不答。我每次问这个问题都特别不好意思。有没有想过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迟子建:没想过。

  记者: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迟子建:死亡是不可以选择的,我倒是希望像你所说,到我90岁的时候,写完雨和雪,一个老太太围着火炉,喝上一杯酒,然后没了,那当然最幸福了。

  记者:那是最幸福的。

  迟子建:对。当然很多东西,这是不可预想的。你们干吗要问大家的死亡呢?

  记者:因为它让人恐惧。太多的作家都在写死亡,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小说里面的设计很多。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小说里的设计真的是小说里的设计。我希望知道大家真正面对它的感觉。

  迟子建:别人怎么回答,怎么去死?

  记者:张贤亮说他要自杀,因为他觉得他已经非常成功了,他什么苦难都受过了。

  迟子建:王安忆呢?

  记者:王安忆好像还是希望一个很平和的。

  迟子建:像我这样90岁?

  记者:她没提多大,但很平和。韩少功说,一定要突然,不要给别人留麻烦,比如说车祸什么的。

  迟子建:我不这样想,我觉得,因为我承受了我丈夫车祸去世的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灾难,对死者那可能是一个瞬间,他们无知无觉,但是对于他的亲属和后人,这种忧伤是无尽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活到老得让人都烦,我自己都烦,就是80岁其实都足够了。

  就是活到了,我把我要写的都写了,我要表达的都表达了,而我觉得我的空间拓展到了我无法再拓展的那个边界,或者是说,我到了一个我在写作上仍然无限渴望还要写,可是我的体力又不支的那个年龄,但是呢,我还能喝一杯酒,老眼昏花地看着窗外的树。这个时候你没了,那就是很自然的,你回归自然当中,不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痛苦。也许窗外的树木和飞鸟会觉得,啊,有一片人间的叶子飘落了,这就很好。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记者:向往。很难了。

  迟子建:对,希望上苍怜惜我承受过的苦痛,给我这样一个不让别人痛苦,自己也不痛苦的结局,当然这是最理想的。

  记者:我记得阿来说其实一个祥和的死去,也是一个回馈。

  迟子建:对,对,我觉得他说得很好。

  迟子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1964年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

  2008年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是第一部描述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生存现状及百年沧桑的长篇小说。作家以年届九旬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的自述口吻,讲述了这个弱小民族顽强的抗争和优美的爱情。小说语言精妙,以简约之美写活了一群鲜为人知、有血有肉的鄂温克人。小说以小见大,以一曲对弱小民族的挽歌,写出了人类历史进程中的悲哀,其文学主题具有史诗品格与世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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