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与贾平凹(3)

2018-07-17贾平凹

  三 对中国文化的回归:中国的诗性叙事传统

  考莱评价福克纳说他本质上不是一个小说家,不是那种观察行为和人物然后把他们嵌进故事的结构框架里去的小说家,而是一个散文史诗作家或一个游吟诗人,一个把南方传奇编织在一起的神话作家,尽管他的诗并不出色。但是福克纳生活的文化土壤不像中国,所以没有源远流长的诗性写意的叙事传统。

  中国文学一直都有诗性叙事的传统,其间若隐若现,到《红楼梦》则蔚为大观。“五四”之后,这一传统又在20世纪闲适文学中得以承继,从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师承关系般地具有这一脉相承的叙事传统。这一叙事传统是基于天人合一的文化根底与直觉思维,所以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中国的意象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中国的意象本身就植根于直觉思维,是模糊的,混沌的,无所谓理性与非理性之分,两者浑然一体。而现今的情形是中国在向西方学习,由意象走向整体象征,像《怀念狼》中的整个基调。然后,在更高层次上回归中国的天人合一。

  比如,有的诗,每一句都有所谓的诗意,精心用词,但读完了,整首诗却毫无诗意。而有的诗,每一句都是极平常的口语,整首诗却显得诗意盎然。贾平凹选择了后者,在叙事上继承中国的传统,不讲究起承转合。在《听来的故事•前边的话》中,他说:“如何在中国的背景下分析人性的种种缺陷,又能在作品中弥漫中国传统中天人合一的浑然之气,意象��,那是我的兴趣所在。”《废都》是这样。《秦腔》、《高兴》的写法更加老到自然。正如作者所言,“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废都•后记》)

  而承继中国诗性叙事的传统,就是追求混沌的看法。混沌看法是根植于浑然一体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所以贾平凹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作品中有天人合一的意境,就有自然的诗意,而动起来,就是自然的意识流。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教导自己的表弟时说过一句话:“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贾平凹也认为作品应该有看法,但看法要不明确,从而超越时代。比如“文革”前一些农村题材的作品,人物写得都很丰满,故事也很好,但作品的主题是赞美农业合作化的,现在看来就陈旧了。所以看法要模糊,而事实很重要。事实就是要求我们写出生活的实感,写出生活的原生态。一部好的作品关键在于使人心灵深处唤起了多少东西,不在乎读者看到了多少,在乎读者想起了多少。

  但混沌看法绝不意味着作品不传达什么,让读者不知所云。《秦腔》虽表面上很乱,其实骨子里有数。如此叙述中传达的是作家的深情,是为即将逝去的农村唱的一曲挽歌。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里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混沌看法指的就是要沉浸在“水里”,又要钻出“水面”,即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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