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谈贾平凹小说《极花》(3)

2018-07-17贾平凹

  3“水墨画”的“沉重”与“轻逸”

  “现实似乎永远比小说更为精彩,然而小说的使命终究不是去描绘这种‘精彩’,它所做的永远不是刻意地去制造惊悚和震撼。聪明如贾平凹者当然会选择其他的方式,这便是他所谈到的‘水墨画’的意涵。就这样,他试图抵达一个令人震惊的新闻故事背后所理应包含的反思层面,但仍然需要指出的是,《极花》虽然平实有力,却并不惊艳。”

  面对这样的乡村环境,最令人痛心的莫过于主人公胡蝶对此的适应。就像小说所言的,“她已经闻不到臭了,或许是白皮松上乌鸦天天在拉屎,已经习惯了臭味就不觉得驴粪的气味了。”有评论者将这种适应归结为其自我认同的重新获得,“当不再觉得驴粪臭,当从拼命想逃回家到纠结是否要逃,胡蝶不仅仅是因为重新适应了农村生活,或者说对农村产生了感情上的牵绊,而且是因为她最终认同了这个小小的生活共同体,体悟到自己终究是属于这个村子夜空里的一颗星。”这 样的分析似乎有一些道理,但这种命定的认同又让人顿觉城乡分野的残酷。

  胡蝶本是一个对城市充满渴望,且多少有些虚荣的女孩。对她来说,城市的真皮高跟鞋,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于物的迷恋,见证着城市的诱惑将一个可怜的乡村姑娘牢牢捕获的完整过程。这也难怪,在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城乡的巨大差距已然清晰,而乡村的贫困所表征的屈辱也早已令人尊严丧尽。当此之时,挖 空心思去做一个城里人,怎么可能不是乡村姑娘的梦想和夙愿?然而也正是对城市的渴望造成了胡蝶的被骗,使她永堕乡村的无底深渊,这个颇具反讽意味的安排固然是为了显示乡村姑娘的人性弱点,却也不免与这个时代所笼罩的意识形态息息相关。因而其讽喻意义其实在于,主人公胡蝶被城市消费文化所裹挟,而丧失了认清 自己真正需求的能力,但在她一番苦痛的挣扎和精神历险之后,反而在被拐卖的处境之中意外地体认到自己的真正位置,进而获得一种无可奈何的精神认同。小说中,胡蝶于惨烈的创痛中重新建立自己与乡村的血肉联系,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性在绝境之中对命运屈服的过程。在此之中,乡村的逃离者带着她永远无法摆脱的负罪,又重新绝望地回到了乡村。这究竟是一种自我认同的复归,还是新的压迫的轮回,也是值得讨论的。其实,我们从胡蝶无奈的适应中分明读出的是一种典型的 “斯德哥尔摩效应”:极端状态的偶然来临,对其无望的反抗,以及最后无可奈何的顺从。可惜的是,这一过程的戏剧化展示所包含的隐喻意义,作者并没有着力开掘。

  正在贾平凹《极花》写作结束的当口,一则令人倍感愤怒的消息在网络间不胫而走。乡村教师郜艳敏,一位与胡蝶相同命运的不幸女人,却曾奇迹般地当选为“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并被人们冠以“嫁给大山的女人”的美名。她的悲伤过往竟然成为人们莫名感动的缘由,这也不得不让人感慨,现实似乎永远比小说更为精彩。然而小说的使命终究不是去描绘这种“精彩”,它所做的永远不是刻意地去制造惊悚和震撼,尽管有时候“极端的叙述”可能更合宜于这个年代的阅读,但聪明如贾平凹者当然会选择其他的方式,这便是他所谈到的“水墨画”的意涵。

  就小说的素材而言,《极花》其实包含太多的揭露、批判、怀疑和追问的地方,贾平凹本可去理直气壮地控诉乡村的哀恸与沉沦,却忍不住改换笔墨,他 “试图着把一切过程都隐去,试图着逃出以往的叙述习惯”,以水墨画的方式呈现现实。他以写意的形式,展现艺术家的自我修养和个人才气,这也就是所谓“积累性的、群体性的人格理想的建构”。就这样,他试图抵达一个令人震惊的新闻故事背后所理应包含的反思层面,即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真相。这也超越了大众共识的庸常性,体现出作家个人发现的独特价值。由此,他也在与社会新闻的竞争中占据了上风,从而确证了小说的力量。

  尽管如此,仍然需要指出的是,《极花》虽然平实有力,却并不惊艳。对于小说而言,现实的关键议题虽被敏锐触及,却也流于轻描淡写,宏大的社会问题被过于“轻逸”地囫囵带过。就此而言,小说真正与作者所期待的石破天惊(“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以及无与伦比的自然和谐(“乐意相关禽 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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