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旧诗与贫血》

2018-07-21老舍

  在过去的二年里,有两桩事仿佛已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地位:一桩是夏天必作几首旧诗,另一桩是冬天必患头晕。

  把这两件事略加说明,似乎颇足以帮助记述二年来生活的概况,所以就不惜浪费笔墨来说上几句了。

  先说作旧诗吧。对于旧诗,我并没有下过多少工夫,所以非到极闲在的时节,决不动它。所谓“极闲在”者,是把游山玩水的时候也除外,因为在山水之间游耍,腿脚要动,眼睛要看,心中要欣赏,虽然没有冗屑缠绕,到底不象北窗高卧那样连梦也懒得作。况且,名山大川与古迹名胜,已经被古人谈赞过不知多少次,添上自己一首半首不甚象样子的诗,只是献丑而已,大可以不必多此一举。

  赶到心中真有所感而诗兴大发了,我也是去诌几行白话诗,即使不能道前人之所未道,到底在形式上言语上还可以不落旧套,写在纸上或野店的泥壁上多少另有点味道。这样的连在山水之间都不大作旧诗,手与心便无法不越来越钝涩,渐渐的仿佛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

  可是,在过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个“旧诗季节”。这是在夏天。两年来,身体总是时常出毛病,不知哪时就抛了锚;所以一入夏便到乡间去住,以避城市的忙乱,庶几可以养心。四川的乡间,不象北方的村庄那样二三百户住在一处,而只是三五人家,连个卖酒的小铺也找不到。要去赶场,才能买到花生米,而场之所在往往是十里以外。要看朋友,也往往须走十里八里。

  农家男女都有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可是外人插不进手去:看他们插秧,放牛,拔草,种菜,说笑,只是“看”着而已。有时候,从朝至夕没地方去说一句话!按说,在这个环境下,就应当埋头写作,足不出户了。但是不行。我是来养心,不是来拚命。即使天天要干活,也必须有个一定的限制,一天只写,比如说,一千字;不敢贪多。这样,写完了这一千字或五百字,便心无一事,只等日落就寝。到晚间,连个鬼也看不见。在这时节,我的确是“极”闲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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