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旧诗与贫血》(2)

2018-07-21老舍

  人是奇怪的东西,太忙了不好,太闲了也不好。当我完全无事作的时候,身体虽然闲在,脑子却不能象石头那样安静。眼前的山水竹树与草舍茅亭都好象逼着我说些什么;在我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表示的时候,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来。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种有腔无字的诗。我不能停止在这里,哼着哼着便不由的去想些词字,把那空的腔调填补起来;结果,便成了诗,旧诗。去夏我作了十几首,有相当好的,也有完全要不得的。

  今年夏天,又作了十几首,差不多没有一首象样儿的。我只是那么哼,哼出字来便写在纸上,并不拧着眉毛去推敲,因为这本是一时的兴之所至,够自己哼哼着玩的使己满意,故无须死下工夫也。兹将村居四首写录出来,并无“此为样本”的意思,不过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点微痕而已:

  茅屋风来夏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木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

  偶得新诗书细宇,每赊村酒润闲愁;

  中年喜静非全懒,坐待鹃声午夜收。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祝花长好,浅醉唯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幽情半日新,

  若许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置闲身。

  历世于今五九年,愿尝死味懒修仙。

  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

  每到艰危诗入蜀,略知离乱命由天;

  若应啼泪须加罪,敢盼来生代杜鹃。

  夏天,能够住在有竹林的乡间,喝两杯白干,诹几句旧诗,不论怎么说,总算说得过来。一到冬天,在过去的两年里,可就不这么乐观了。冬天,我总住在城里。人多,空气坏,饮食欠佳,一面要写文卖钱,一面还要办理大家委托的事情;于是,由忙而疲,由疲而病;平价米的一些养份显然是不够支持这部原本不强健的身体的。一病倒,诸事搁浅;以吃药与静卧代替了写作与奔走。用不着着急生气呀,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并不怕我们向他恫吓与示威啊。  病,客观的来说,会使人多一些养气的工夫。它用折磨,苦痛,挑动你,压迫你;你可千万别生气,别动肝火,那样一来,病便由小而大,由大而重,甚至带着你的生命凯歌而归。顶好,不抵抗,逆来顺受,使它无可如何。多喒它含羞而退,你便胜利了。就是这样,我总是慢慢的把病魔敷衍走;大半已是春天了。春残夏到,我便又下了乡,留着神,试着步,天天写一点点文章;闲来无事便哼一半首诗。诗不高明,因为作者在贫血之余,不敢放胆为之也。因以“旧诗与贫血”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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