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清照词之用典(2)

2018-07-20李清照

  二、用典特色

  1.词中名物器具多有出处。 以香炉为例:易安词《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中称香炉为“金猊”(香冷金猊),是取自宋代徐伸《转调二郎神》之“熏彻金猊烬冷”。《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中称为“玉炉”(沉香断续玉炉寒),是取自《花间集》毛熙震《清平乐》之“玉炉烟断香微”。《浣溪沙》(髻子伤春墉更梳)中称为“玉鸭”(玉鸭熏炉闲瑞脑),是取自李商隐《促漏》之“睡鸭香炉换夕熏”。再如,词《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中指桂花为“画栏”(画栏开处冠中秋),是取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中称梅花为“南枝”(探著南枝开遍末),是取自李峤之“大庾敛寒光,南枝独早芳”。又如酒,李清照词《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中称酒为“琥珀”,是取李白《客中作》诗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词《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称为“绿蚁”,是取自谢朓《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诗之“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还有,易安词对镜的称呼亦如此,其词《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中称镜为“菱花”(“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是取自《赵飞燕外传》之“七出菱花镜一奁”,等等。且这种用法还见于词中对船、灯等的称名。

  以上特色同李清照的审美风格相符合。高雅是李清照论词的标准之一。她认为词应该具有高雅平和的审美风格,要有闲雅的风调、高贵的气质和脱俗的趣味[2](P32)。这不仅要体现在词作内容上,同时也要反映在遣词造句上。因此她在《词论》中肯定南唐李氏君臣尚文雅、语言甚奇和化俗为雅却自然晓畅的风格,并自觉地追求。她在《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的词序中说:“世人作梅词,下笔

  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这正说明了李清照论词求雅的审美取向。《论词随笔》说:“词之用字,务在精择。腐者、哑者、笨者、弱者、粗俗者、生硬者、词中所未经见者,皆不可用。”词中要无一字不秀雅,此语可作为李清照词用字求雅之注解。

  2.多以人事咏花木。 易安词用人事之典较用诗词为少。而其所用,除《长寿乐》(微寒应候)中以古事比今事外,大多以人事比拟于花木。如《瑞鹧鸪》(双银杏)词:“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擎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词用《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之典,以司马相如之雍容闲雅的气度比银杏的风致。后“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句,以明皇太真相依偎貌比银杏并蒂连枝。这样的比拟使本无情之物有了灵动之感。又《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中有句云“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此处以人比桂花,以人的品质比花的精神,言其清高而名重。说到易安词中用典最多的《多丽》(小楼寒),更是以一系列历史人物来拟花:“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白菊不像娇艳妖媚的杨贵妃、孙寿,也不像偷情卖俏的贾午、徐娘。细看来,白菊与屈平、陶令的风度韵致倒是十分吻合,他们孤高傲岸的品格同菊花一样芳洁高雅。过片之后,词人写花愁又道:“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用郑交甫、班婕妤之典,写菊花好像凝聚着汉皋解佩那样的愁情,又好像充满了纨扇题诗一般的悲伤,而词人此时的愁苦又何尝不是一样,她们之间有着心底的共鸣。末句“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是词人对菊花的劝慰之词,同时也不难看出,词人是在进而以屈原、陶渊明自许。况周颐《珠花簃词话》曾盛赞此词说:“李易安《多丽·咏白菊》,前段用贵妃、孙寿、韩令、徐娘、屈平、陶令若干人物,后段‘雪清玉瘦’,‘汉皋纨扇’,‘朗月清风’,‘浓烟暗雨’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青气流行耳。‘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三句最佳。所谓传神阿堵,一笔凌空,通篇俱活。歇拍不妨更用‘泽畔东篱’字,昔人评《花间集》镂金错绣而无痕迹,余与此阙亦云。”的确这首词旁征博引,以诸多人物典故喻花,却不生涩堆砌,反而显得典雅庄重,浑然天成。整首词都是借物抒情,词人在对菊花的赞美、同情,对前贤的倾慕、称颂之中,深深地寄寓着自己鄙弃尘俗、傲岸不屈、思慕前贤的高尚情怀[3](P53一58)。

  以人比之于花木,取法于前人。我国文化传统中,人与自然,尤其是人与花木之间自古就有一种莫名的联系。从孔子的比德之说,到屈原的香草美人,再到陶渊明和菊花,直至魏晋人物品评时,人与花木之比盛行一时。探究这一传统,我们发现古人与自然花木之间的联系其对接处在于人之品格与道德。李清照深谙于文学传统,对此自然会有所继承,如其《多丽》篇亦以屈、陶之高傲品格自勉。然再看其词《瑞鹧鸪》(双银杏),我们发现李清照似乎在以内在的道德品质比花木的模式外,又在其他方面找到了人与花木的契合点。比如在风度气韵上,银杏树的文雅大方与司马相如合;又如在形象姿态上,双银杏并蒂连枝相依相偎貌同明皇醉倚太真共赏牡丹的形态合。这些外在方面的比拟使所描绘的形象十分生动鲜明,银杏树已有了“玉骨冰肌未肯枯”的傲骨,再加上时又高雅大方,时又柔媚可人的风姿,就更易使人对双银杏生出一片爱怜之意,从而增添了双银杏形象可亲可爱的诱人魅力。可见李清照这样以人比花木的用典,既继承了前人,又有所发展,通过这样的比拟不仅突出了花木的特点,而且把词人的感情和态度也表现出来了,为词的进一步抒写情怀做了巧妙的铺垫。

  3.浑成精粹,情味隽永。 李清照的用典不构成言语情感表达的障碍,不知典者读来自顺畅,而知者则更知其深意[4],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如词《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是一首惜春怀人词。首句“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写春天到来的景色,景色是美好的,可是感情呢?词用司马相如《长门赋》之典,暗含愁苦之情,春天的到来是如此不易,所以更应该好好珍惜,不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故知此典者就会感到词人惜春怀人之情更进一层。又如《好事近》(风定落花深)中“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一句是描写,但因用李白《夜坐吟》“青缸凝明照悲啼”之意,幽怨悲苦之情就在客观描写中流露了出来。词之末句“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鳺”更借《楚辞》“恐鹈鳺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写出了词人为何而怨,正是芳华易逝、好景难留。此种情绪与全词的风格是统一的。又词《永遇乐》(落日镕金)写词人晚年流寓临安时的家国之悲、思乡之痛。词中有云“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关于“吹梅笛怨”,《乐府诗集》中载《横吹曲》有《梅花落》,而此处之用盖取意于李白。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箫》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一句“西望长安不见家”,正是词人此时心境的最好写照。元宵佳节,万人团圆,惟独自己流落在外、思乡难归,想昔时繁华,“如今憔悴”,多少感伤悲凉无可诉说,苦痛之情极矣。

  像以上这种用典,易安词中尚有多处,她的这种词学创作与她的词学主张是相符的。从她的个人趣味来说,她重视用典,要求词善于从前人文章和诗歌中撷取故实,主要是为了避免单纯铺叙的词境单薄,而要使词不仅有因含情的铺叙所得来的风神秀逸之美,还要有得自于故实的内涵仪态上的沉厚丰腴[5](Pl23),要有传统思想文化的体现,故其在《词论》中评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但孤立片面地追求用典而忽视词的整体完美也是不足取的。李清照强调对于故实的运用,必须能化到自己的词境中去,而不能让故实形成一种过分陌生化的词语障碍,那不仅有碍于文气的流畅,也有碍于意境的浑成[5](P123),故其又评黄庭坚“黄尚故实,而多茨病”。李清照追求的用典是可以改变词风、词体的故实,是适量的自然的恰到好处的故实,是要令人浑然不觉的。这样的用典才能增添词作的言外之意,使作品更文雅典重,更委婉含蓄,才能使词作自然流畅、明快爽朗而不失词之本色[4]。故而李清照用典将直致的抒情与使事用典相结合,艺术上浑成精粹,如盐在水无迹可寻。《诗辩坻》认为其词“浑妙”,《词征》以为“亭然以奇,别出杼机”,这正是对易安词用典整体浑融、真色生香之特色的恰切评价。

  总之,李清照词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少用典故,她的创作充分印证了她“尚故实”的词论主张。其用典博采众家,形式多样,又能融为己用,特色鲜明。用典虽多,却能力避艰涩而灵动自然,且统摄于词旨,既含蓄蕴藉又通俗易懂,达到了词与典故水乳交融、意境浑然的境界,为后世词人论者所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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