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就是遗迹散文

2019-04-24散文

  一

  暮色四合。屋顶上的天,低低地压了下来。没有风,树梢一动不动。一只乌鸦浮在枝头,这习惯于鼓噪的不祥之鸟竟也是静的,像备受指责的神灵,张皇地打量着寒凉的小村。

  三伯躺在堂屋内,始终不出一声。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说了一辈子的话,现在,他想静下心来,听听下人们如何处理他的后事,如果有可能的话,顺便再听听其他的声音。在江家一门,他威名显赫,位高权重,依次做过的官职如下:后方革委会副主任、破罡公社副书记、巢山村武装部部长兼妇联主任,牌楼生产队队长兼主办会计、巢山庙修缮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等等。虽然他的官衔未能与时俱进,但威望却与日俱增,据说方圆五十里,都知道他的大名。他活了一辈子,也数落了别人一辈子,却没能听见一句与他的意思相左的声音——这的确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但室内实在太过喧闹,大家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见解,在后事这个严肃的问题上,他们都成了有主见的人。

  三伯若在世,面对此情此景,老人家一定会大发雷霆。他已经习惯了俗成的秩序,在他的秩序里,每个人都有约定的位置,没有随意僭越的可能。他总是说排队排队,随意插队可不成。喊得久了,大家就看见了一道他们起先都没有注意到的门。这道门太矮了,也太窄了,人只有躺下来,才能够让下人们把自己放平。放平了才舒服,放平了才得以彻底安身,才得以把在这边没有睡够的觉全部补囫囵。在这边,他们冬忙三九夏忙三伏,披星戴月,不辨晨昏。而到了那边,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除了几个特定的日子,他们天天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更舒服的是,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地里的收成,人一旦到了那边,儿孙们都前所未有的孝顺,几个特定的日子,他们就等着数钱,数着数着手就抽了筋。我八岁那年,爷爷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躺进去了;十五岁那年,心急的三坡堂兄也躺进去了。三坡堂兄只比我大六岁,但他执意要换一个活法,先后试探了三次,第四次终于偷换成功;二十一岁那年,三娘得了重感冒,草药熬成的土方子喝了八大碗,三娘说太苦太苦,再也不肯喝,腿一伸,感冒果然没了踪影;三十岁那年,瞎二爷去撵一头啃青苗的耕牛,撵着撵着就撵不动了,撵着撵着就一头栽进了那道门;去年秋天最是热闹,一天一夜的功夫,村子里的四个老人前脚撵后脚(大概是提前约好了,他们是常在一桌玩纸牌的老人),一个在半夜,一个在黎明,一个在正午,一个在黄昏。今年只有三伯一个人上路,三伯得罪的人太多了,因此没人愿意和他结伴而行。好在三娘早就等在那边了,三娘估计早就等急了,她时而不时地回门看看,提醒三伯早日动身。可三伯是个慢性子,他一点也不懂三娘的心,一点也不领三娘的情。似乎,他早就预见了自己去往那边的时日,因此,一路上他总是不紧不慢地、胸有成竹地走到了最终。

  漆黑的棺木仿佛一小块暗夜,始终面无表情。棺木来自于六十华里之外的会宫古镇,上好的楠木严丝合缝,上好的油漆光可鉴人,让老伙计们羡慕得差点要了老命。棺木的上方和四周,依次悬挂和陈设着黑色的遗像、雪白的经幡、幽蓝的灯火、猩红的绸缎、灰白的孝服、金黄的纸钱、古铜的锣钹……一切都准备停当了。这些都是三伯自己的意思,早在七十大寿的时候,三伯就一二三四五六七……立下遗嘱四十九条。这个迟迟不愿动身的老人,在爷爷之后在他自己之前,操持过许多人的丧事。他的葬礼,完全有条件成为一场空前奢华的丧事。他似乎刻意要给后人们留下一个成功的案例,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后事,还是不放心这边的事情。

  他的不放心也并非全无道理,这样的奢华很快就引发了堂兄们的争论。一个说,要不,就按老头子的意思搞啵?另一个说,这么大的排场,人家要说的喔!

  没有人接堂兄们的话茬。女人们压抑的呜咽仿佛一只只误入家门的野鸟,从厚重的烟雾里不时惊起。就在这时候,七宝忽然说,搞什么搞?

  二

  七宝是第一个披上孝服的人。他跪在三伯边上,烟雾笼罩着他古铜色的脸,不绝如缕,似乎烟雾可以消解他的悲痛。他是三伯第七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初中毕业之后,一直漂泊于外地。他是刚刚才赶回来的,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进过三伯居住的屋子,没有回过生他养他的土地。随同七宝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云南的女人。云南女人皮肤黧黑,方言厚重,看不出确切的年龄。她一直默然地坐在门槛上,疲惫地耷拉着脑袋,躲闪着另一个女人的质问的眼神。七宝这种惊世骇俗的不合时宜的做法,使三伯的后事不得不暂时搁浅,堂屋内掀起一阵不安的喧哗与骚动。

  另一个女人是我的堂嫂。现在,她正牵着五岁的女儿,酱紫色的脸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沉得几欲滴水,挂满愤怒与伤心。然而这时候,没人愿意出面声援她的愤怒,——骚动仅仅来自于匪夷所思的惊讶,来自于难以理解的疑问——最应该声援她的三伯现在缄默无语,不出一声。时间仿佛消逝于暗夜(它模糊了时间的真实的面容),浓缩于棺木之中(它是时间的另一种物质化的暗示)。堂嫂于是伏棺恸哭,提前把一场喜丧拖进了短暂的悲痛。

  更多的误入家门的野鸟开始大面积地飞升。幽暗的灵床像堂屋小小的心脏,高底错落的哭声宛若看不见的水,向低矮的灵床一路狂奔。三伯安详地躺在猩红的绸缎下面,幽冷的长明灯晃如鬼火,绸缎上涌起一层不易觉察的波纹。三伯已然大踏步地走在了那边,像在这边一样,他威严地拄着拐杖,随时准备数落那些不懂规矩的后生(这一点几乎毫无疑问)。在那边,心急如焚的三娘想来早已披红挂绿,盛装出迎,同时出迎的,应该还有瞎二爷和三坡堂兄他们。三伯一定还是会说,排队排队,随意插队可不成。他们于是就都一起笑了,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团结得像是一家子人。想想这一点的确很让人倍受鼓舞,巨大的安全感和欣慰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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