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就是遗迹散文(2)

2019-04-24散文

  女人的泪水是一种传染病。在女人的感召和带领下,堂兄和老伙计们终于大放悲声。那个云南来的女人也开始了呜咽,她坐在午夜潮湿的门槛上,背对着堂屋,面向着夜空。夜空里浮游着一弯幽冷的月,像一个女人失血的嘴唇。

  只有七宝始终没有流泪,这真让人难以置信!

  女人们哭一阵就侧身看看七宝。堂兄们哭一阵也侧身看看七宝。七宝,没有眼泪的七宝始终漠然地坐在众人的合唱里,间或也转过身子,漠然地打量着陈年的屋子,悲痛欲绝的堂兄,和如丧考妣的乡亲。

  七宝的漠然冲淡了死亡粘稠的气息。死亡的熟悉的气息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甚至充盈着一股轻喜剧的味道。七宝离家的日子的确是太久了,久得有点大逆不道,久得成了一个陌生人。至于这个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谁,这一刻,没有人能够说出与知晓。

  七宝很快就被人们忽略了,因为陌生,所以忽略。接受一个陌生的事物,需要一个较长的心理过程和时间过程,而安排一个约定俗成的程序,往往只需要几分钟。

  三

  诵经。入殓。哭灵。起棺。入土。

  葬礼终于如期进行。三伯在响遏行云的锣钹声里,威严肃穆地出了门。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狗叫,寒凉,凄恻,仿佛是在为三伯集体送行。举重将信将疑地呵斥住了狗,再走,风又起来了,呼应似的,经幡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空荡的白,苍凉的白,似是有了重量,眩目的光亮沉得几乎要跳起来,令人惊异,感动莫名。

  葬礼彰显了一个人一世的荣耀。这边愈是简朴,那边愈是奢华。这边愈是奢华,那边愈是荣耀。许多时候,许多人,都把一世的奢华铺陈于最后。对许多人来说,这边的日子总是太短,因此,需得把这样的奢华一次性地带进那边,慢慢享受。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老迈的白蛇,继续向巢山缓缓挪动。纸钱在风中翻着斤斗,长一声、短一声的锣钹像噎食的鸭子发出的哀鸣,扯得人的脖子也跟着疼。

  除了道士和巫师,余下的过程几乎可以忽略。正如大多数人的一生,并无多少光辉的业绩,一世的路途,仅仅浓缩为一张干巴巴的大同小异的卜告。

  道士是一支流动的安魂曲,在任何一场丧事里,他的位置都必不可少。他的重要性几乎不言而喻,所有的亡者都需要他来总结自己的一生,从而安心地奔赴于那边,开始新的生命。巫师是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只有巫师,能把这边的悲痛与怀念让那边一一知晓,进而告诉阎王、无常与小鬼,被苦苦怀念与挽留的这个人,在这边享受过无上的荣耀。苦,无处不在。生活于那边的人们,看来同样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与治疗。而道士和巫师,一个是灵魂的医生,一个是灵魂的护士。他们的出现其实与迷信无关,苦难,才是他们真正的源头。正如佛暗示弟子们说:“世间万物虚而不实,坏灭无常。”他试图用世间的虚幻与无常,来消解人间不灭的苦难。佛受了多少苦?大约无人知道。大家知道的事实是,佛舍身之后,就先置自己的妻儿于不顾了。普度众生的佛,为什么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能普度呢?抑或是,佛,根本就无法普度?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老迈的白蛇,终于蜷缩于预先挖好的坟。道士和巫师开始作法,山峦肃穆,似乎也在侧耳倾听。松涛阵阵,仿佛是滚过如雷的掌声。

  在胡道士和方巫师的劝慰里,三伯——这个活了七十九岁的倔强的老人,就这样踏进了那道窄窄的门。下山的队伍不复是白蛇,断断续续着,似是一口缓缓吁出的长气,悠忽的,迟疑的,有着死亡的味道。再走,又像烟一样,渐飘渐远,渐远渐消。

  葬礼——这个与死亡有关的仪式,类似于一场盛大的祷告。在一场场盛大的祷告里,人们终于看清了时间冷漠而残暴的面容。正是一场场或奢华或简朴的葬礼,让人们得知时间的具体存在,而一步步逼近的死亡,恰是时间流逝的最好证明。

  四

  葬礼是结束,也是开始。人一旦到了那边,他就开始无处不在,比如他多次走过的机耕路,比如他抽过的老烟斗,比如他使用过的锈锄头……他更多的还出现于人们的梦里,在梦里,他们总是面容如一长生不老。可这边的人一旦醒来,一旦开始寻找,他又神奇的不见了。想想吧,他都有闲心捉迷藏了!——这使人们有理由相信,他在那边的小日子,比这边的要好。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人一旦去了那边,就学会了花销,而且似乎总是缺钱花,比如我三伯,到了那边没几天,身上的钱大概就被他花完了。也难怪,到了一个新地方,难免要多一些开销。像三伯这样的身份,迎来送往的事情更是少不了。于是三伯隔三岔五地就走进七宝的梦里,昨晚说鞋子太少,今晚又说忘记带棉袄。那边的东西当然得让他们自己购买,不舍得流泪的七宝却舍得给钱,于是,三伯的坟头就隔三岔五地冲起蓬勃的火苗。

  除了这种不时之需,清明和冬至,对这边和那边的人来说,都必不可少。只有经历和目睹过葬礼的人,才能够意识到这两个节日的重要。葬礼既是种令人安慰的仪式,也是种隐秘的暗示。它准确地告知这边的人,终究有一天,时间的暗流也会裹挟着他们,使他们也成为那边的人,成为怀念本身。他们于是泪飞顿作倾盆雨,在清明和冬至这两个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怀念像无法清除的病毒,定期发作,突然降临。他们在怀念里想象着、靠近着并再次看见了他们,甚至还看见了滴滴答答的流逝着的生命,每一个流逝的滴答,就意味着他们正在一点一滴地走近他们。事实上正是怀念让人心生畏惧,疑惑让人忧心忡忡。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或长或短的生的过程,也在一步步地奔赴于死。生的过程其实也是死的过程。生,是一个热情的动词。死,是另一个热情的动词。——停止跳动的心脏,不过是一个医学上的冰冷而静止的名词。

  回首就是遗迹。回首就是往事。一点一点地生。一寸一寸地死。

  因此,人总是习惯于回首,习惯于回忆并沉湎于往事。这个潜意识里的举止,是对生的无奈品咂与追悔,也是对死的初步想象与探试,甚至是对另一种生活的简单模拟与拙劣复制。因为或深或浅的畏惧,所以事先模拟;因为或多或少的忧心,所以提前复制。  那些主动换个活法的人,其实更值得我们景仰和敬畏,毕竟,较之于我们这样循规蹈矩地活着,他们的主动换个活法,更需要付出足够的信心与勇气。

  然而,那边的情境我们永远无法模拟与复制,所有的参照系都自相矛盾的来自于这边,甚至,众神(包括远道而来的西方的神)都烙上了同胞们的影子,神殿更是来自于对皇宫的挪移与复制。这使得乡间隐秘的习俗与陈旧的传统变得面目模糊,形迹可疑。这时候,人们终于想起了教科书,并对道士和巫师嗤之以鼻。

  对于道士和巫师,更容易被人认可的说法可能是:他们只是两个与唯心无关的符号,两个能够让我们也能够让他们自圆其说的符号。然而我们自己却无法自圆其说的是,怀念一旦需要提醒,怀念一旦交给了特定的日子,——余下的363天就被我们埋在了潮湿阴暗的地底,我们看见或者记住的这两天,就已经被稀释和美化成了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大仪式——怀念就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诚意,就已经成为群体性的自欺。怀念,其实仅仅只用来慰藉我们自己。这样的怀念,本质上是一件皇帝的新装,包裹着我们负重的灵魂,和负重的日子。

  生者终究是胆怯的。因此,绝大多数人,宁愿相信巫师的道德与道士的诚意,宁愿选择无奈的欺人与无助的自欺。在三伯的遗嘱里,第一条就是:“我的后事,务必要请到扫帚沟的胡道士和桃园的方巫师”。

  能请到他们,是一个亡者最大的哀荣。

  五

  三伯“头七”那天,准备做道场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七宝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云南的女人,她还给堂嫂留了张纸条,具体写了些什么,搞不清。那张纸条,堂嫂一直不愿示人。但堂嫂没有去找七宝(也许与那张纸条有关),她说,就让他死在外头好了。堂兄们也没有去找七宝(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失踪),他们说,这个败家子,死了也好。

  胡道士气定神闲地说,三伯已经去找他了。方巫师则受惊似地跳了起来,笃定地说,放心吧,三伯就快找到了!堂嫂于是呼天抢地了起来,堂兄们于是也哽咽了起来。七宝不过才三十七岁,尽管插队的人每年都有,但无论如何,七宝都没必要如此急躁。

  他们都忘了,三伯只喜欢管人却一点也不喜欢找人,就是在那边实在闲得发慌,他也不会去找七宝。要找也只会是堂嫂去找。要找也只会是堂兄们去找。更何况三伯一向不喜欢后生们插队,更何况插队的是七宝。

  但谁能说得准呢?我没有去过那边,三伯究竟会不会去找七宝,我也不知道。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过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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