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的散文

2020-04-25散文

  一个男人走在长沙的大街上,从一棵樟树到另一棵樟树,他的脸只有在走出密集的阴影时,才会被阳光的斑点辨认出来。是的,他已不再年轻,尽管他认为体内还残留着热血刚刚涌动过后的平静,他那激起浪涛的岩尖仿佛还在闪现撞碎的无数珠粒,但他还是警觉起来,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对身边的一切熟视无睹,但他又不想把自己与这一切联系得过于紧密,这让他的呼吸变得紧张。这个男人,不是别人。

  是的,我走在长沙的大街上,思维的紊乱变得无迹可寻。无论是五一路、芙蓉路还是东风路,仿佛是摊开在手上的脉管,它们从未终止过爬行,也从未终止过在我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扩展它们的疆域。又一个半年过去之后,我所知道的年嘉湖走出了50年不遇的冰冻期,它抽空的身体需要填充,除了干净的水和无法理清的草蔓,没有什么是它所企盼的,而就在它身体的下面,一条水泥浇铸的隧道正在暗渡陈仓。真正的巨响只能来自更深层次的地方,它是这座城市的隐痛,是它局部的痉挛。其表面看来只是由正在散落的碎屑构成,像一幅拼凑起来的招贴画。为此,大地不作评论,它持续的振动犹如蝉翼,这种被动的行径赋予它宽容和解构两大功能,就像炮火过后的硝烟一样富有某种象征意味。挖土机的长臂大量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外围,城市的肚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薄,我的外围则不宜扩张,只有在自己的体内施展拳脚。真相成为粉末,被风吹走,陌生成为灌木,枝叶丛生。

  我是一个被遗忘的人,遗忘是必然的,因为从来没有被记住过,满大街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脸孔,曾经想过记住你的人或许也在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将你遗忘,他们行色匆匆,要奔赴各自的战场。这些都情有可原,动物如此,就连植物也一样,一切都在重复的搬动之中。曾经住在我隔壁那个经常咳嗽的人,在我搬离数月之后的某个下午又不期而遇。或许我的特征还不够明显,他并没有认出我,背着手与我擦肩而过,但走出不远他就开始咳嗽,比以前更厉害,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使他的面部、脖子和腰身变得扭曲。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握成空拳捂住嘴巴,一只手伸进裤边的口袋,他摸到一包皱皱巴巴的餐巾纸,用它擦去嘴角黏稠的唾液。不亚于面对一场风暴,直到风暴停歇,他回过头来,让我看到充胀血丝和泪水的双眼。他不记得我曾经跟他说过“少抽点烟”,他看着我只是想笑,但不等笑出来就被汪洋而来的咳嗽声给吞噬了。他一边咳嗽一边冲我摇手(我没看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竹竿一样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烟灰掉落,直到夹在手中的烟蒂燃得他的手指生疼。我记得他的生活状况并不好,每年夏天,他的咳嗽有所缓解的时候,就到不同的工地上去打临工,经常随身带着一个可乐瓶子,盛满自己泡的凉茶。老婆在一家超市打工,每天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早出晚归。儿子高中没毕业就谈了一个女友,儿子长得很帅,找的那个女友我见过几次,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有时两个人在社区里走动,像两股相互搀扶的泥条。为此他大发脾气,尤其是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嗤之以鼻,理由似乎很充分,她不是一个可以与儿子过日子的人,但又无可奈何,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只要开口说几句,儿子就可以半个月不见人影。而他又经常犯咳嗽,有时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我曾经答应帮他劝劝,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他终于站起来,旁若无人,走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牌。

  在砚瓦池,我同样与这里的人互为陌生,生活的表象处处可见,只是为了把属于它的本质隐藏得更深。这都是成人们该干的事,他们即使闲下来什么也不干,都无法动摇生活体现在他们身上各式各样的决心。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外来人,我的租住地原来是一个小型的招待所,估计是生意不好,停了,一至五楼所有的房间都用来出租。整栋楼以一定的坡度和掉落的桐花为印记。我的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文弱得像个书生,一天到晚,好像他的神思都不在身上,像风一样飘忽不定。他的夫人有点未老先衰,黑眼圈,大嗓门,看上去肝火有点重,整天又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一天凌晨,这个女人像着了魔一样敲几乎所有的门,但应者寥寥。她敲门的声音很大,但她的嗓音低沉而嘶哑,“请开下门,请开下门”,还伴着强忍不住的喘气声。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下来,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十分紧急的状况。我躺在床上,觉得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我们只是一些外人,有什么事情紧急得要惊动我们呢,平时即使是真有什么事情,譬如水电、房租,也是由她的丈夫来说的。她终于敲到我住的房间,看来敲了这么久,她有点泄气了,但内心仿佛仍然有一种不死的希望,这希望支撑着她,“老板,请开下门,请开下门”,她喊我“老板”,这让我尴尬。不知为什么,可能是我还没有想清楚,这种迟疑最终让我放弃了开门的念头。门被敲了许多下,但对她而言却像一块石板,她走的时候一定很失望。谁知晚上她又来敲门,我正准备烧水洗脸,听到她的声音,我想一定是早上的事情仍在延续。我的房间里亮着灯,她通过门底的缝隙就能看到。这次我只好开了,她见我开了门,脸上马上就浮现出一堆笑来,而在我看来她的笑其实只是一堆皱纹。她是来收房租的,说我的房租到期了,这让我感到奇怪,一个季度一交的房租还只过去两个月,她一定是记错了。我摊开手向她说明,她一脸怀疑的样子,“是吗?是吗?”她这种语气使怀疑的对象变成了她自己。终于,她像是想起来了,说对对对,是要到下个月。但她很快又说,最近手头紧,能不能先借她一点钱,几百块或者一千块。我说,没有,真的没有。然后补充说,下个月我会准时把房租交给你。下个月到来的前几天,她在马路上碰到我,主动跟我打招呼,一脸讨好的笑。下个月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天下着冷雨,有冰冻的迹象。我从外面回来,用热水泡过脚,正准备上床休息,门再次被敲响!我打开门,又是女房东,她说明天她要去桂林,要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回来,我的房租是不是今天晚上就交给她。我说钱在银行卡里,能不能明天再取。她求我帮帮忙,说楼下就有一个工商银行,只要是银联的卡,自动取款机上随时都可以取到钱的。没办法,我只好又穿上冰冷潮湿的鞋,下楼,取了钱,她竟然就守在路口,我把钱交给她,要她点一点,她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飞快点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就像一只兴奋的母鸡,转身向一间灯光通明的房间走去。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到麻将哗啦啦的响声,这响声正是那个房间发出来的,经常是彻夜不停。后来,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女房东。有一天下班回来,吓了一大跳,我的房门是开着的!隔壁的也是!幸好没有丢什么东西。我跑去问男房东,男房东也吓了一跳,他连忙喊“老娘,老娘”。他老娘看上去应该有七十多岁了,有事没事竟然拿着房东的一串钥匙楼上楼下地爬,只记得把门打开,却不记得关上。男房东身上的文弱马上就不见了,他一脸凶恶地冲老太婆嚷:“叫你不要乱跑的,就是不听。”老太婆瘪着嘴,低着头不敢看他,像个犯了错遭到斥责而又心怀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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