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的散文(2)

2020-04-25散文

  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我想从现在开始应该学会呼吸,尽管长沙的肺活量并不大,远远不如我去过的北京和武汉,但我的呼吸仍然是多余的。我经常在早晨和傍晚经过烈士公园,经过年嘉湖,我把它们当成是长沙的肺,它的收缩和扩张是隐性的,是与许多人的呼吸相通的。这种想法很奇怪,但没有任何道理。我经常在想,长沙的肺到底在哪里,它的呼吸,它吞吐的二氧化碳和氧气有着怎样的出入口。我也一直在寻找,它的肺部或许有着某部机器的外形,类似于一艘潜艇,所有的操纵杆和仪表都与压力有关,与动力有关,与升降的深度有关。

  在年嘉湖岸边的平地上,一群老年书法爱好者在练习书法,他们用红色的小塑料桶从年嘉湖打水,用厚海绵和圆木棍特制的笔进行书写。其中有一个戴瓜皮帽的——一个热心的瘦老头,灰白的头发稍微有点长,衣着也有点时髦,他是他们的头,经常起到号召的作用,看上去六十多岁了,似乎还有一颗容易激动的童心。看到有人围上来观看,他的尖下巴就会轻轻地耸动,神情立刻鲜活起来,他骄傲起来的样子真的.有点像个小孩。而更多的年轻人只是匆匆地经过,颈子一扭,瞟一眼,脚底下并没有慢,是年龄和生活在推动着他们。我无法预知,等哪一天我老了,会不会也会像他们一样。我还见到另外两个老人,其中一个捏着一根木棍,每天清早就站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练习,他目光痴呆、表情麻木、动作迟缓。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扎着马步,微微地喘气,用木棍的两头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水泥地面,发出“笃、笃、笃、笃”的响声。另一个则旁若无人地哇哇大叫一番,或者运足气力突然大吼一声,他执意要调动起自己的五脏六腑。因为人们相信生命是可以拉长的,于是他们都把自己当成是一根橡皮筋,只是每个人用来拉长的方式不一样。生命是时间的,而时间是给生命带来恐惧的根源。

  我无法跟踪一只鸟,当它脱离它的群体,它必须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微小,除了它本身,这个世界是何其庞大和虚空。只有当我面对那些具体的事物和生活的细节时,我才会感到存在的真实,是可以用手去触摸的。与湘江河边的一只水鸟一样,它用力盘旋在水面的上空,没有什么是它可以把握的。巨大的虚无感笼罩着我,而时间又不肯放慢它的脚步。万吨码头有着铁一般的沉默,它积攒了太多的热血,现在变得冰冷。这来自于残酷的规则,来自我们看不到的潜流。但我们被推动,像数不尽的沙粒,谁也认不出谁。一年前,我和一位朋友想在东风路合租一套房子,一打听,附近就有一套。一位热心的大娘告诉我们房子的主人去菜市场了,并从家里搬出凳子让我们坐在她家的阶台上等。在等的过程当中,我们攀谈起来。大娘很健谈,主动跟我们谈起她过去经历的事情,谈她作姑娘的时候,谈她的三个儿子,那样久远的记忆她谈得兴趣盎然,而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知之甚少。生活在过去和生活在别处其实没什么不同,如果记忆值得我们去信赖。但记忆有时是不可靠的,记忆有时只不过是我们对想象的记忆,想象是多么的可怕,它无所不在地占有我们,甚至借用大脑的权威来命令我们,让我们屏息静气,听候它的发落和差遣。

  小时候,我有三次溺水的经历。第一次缘于对游泳的误解,当我看到那么多年龄比我小的小孩子往湍急的水流里跳时,我以为游泳是人的天性,生下来就会的。直到跳进水里后才发觉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像鱼一样在水里游,而我只能像秤砣一样往水底沉。仰面而来的水流一下子覆盖了我,直往我口里灌,这让我无法呼吸,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我用四肢努力地划动,想让自己的头部和嘴巴浮出水面,但无济于事,若不是及时被人发现,早已溺水而亡。后面两次则是因为不识水的深浅:一次是因为水过于清澈,一眼就能看到水底的石子和草蔓,以为很浅,下去了才知道自己的身高不够。另外一次是因为水太浑浊了,看不清,结果从浅水区滑进了深水区。后来学会了游泳,可以轻易地横跨一些江河,结果反而更容易溺水,经常被憋得透不过气来,但这些都忘了,只记得前面的三次。是的,时间过得太快,我早已过了“涉世未深”的年龄。时间、生活、人群都向我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汪洋,这是年嘉湖和湘江所无法比拟的。我所追求的光荣和梦想,包括我所持有的信仰,不再被我的热血所喂养,它们成了可有可无的弃儿,有时饱含热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有时披头散发在闹市中狂奔,有时又安静下来蜷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

  吴筠《元气论》中说:“人之生也,禀天地元气,为神为形。受元一之气,为液为精。天气减耗,神将散也;地气减耗,形将病也;元气减耗,命将竭也。”人类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摆脱肉体的纠缠,灵魂同样如此,灵魂不得不依附在肉体之上,因此它同样也是痛苦的。一旦肉体不洁,或者受到疾病的困扰,同样也会殃及到灵魂。有识之士在看清这一切之后,最热衷于天地之气和养生之道。一个人可以让呼吸变得均匀、平和,但他无法同时取悦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因为灵魂同样也需要呼吸,或许更甚于肉体。一座城市也是如此。更多的时候,灵魂和肉体是一对冤家,肉体因为灵魂的存在而变得无所适从,而灵魂则经常扬言肉体是多余的,要弃之如弊履,结果导致神形减耗,元气大伤。每天晚上,我都会静卧吐纳,一边一厢情愿予肉身以洁净,还思想以澄明,一边又不得不忍受来自歌厅的夜半惊魂和麻将馆里的喧哗争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在乎,个人的感受即使是一座火山又有何用?你不能让火山喷出来,喷出来,你就成了黑乎乎的火山灰。每个人都会因此造成呼吸不畅。一头狗熊在动物园的水泥池里“吭哧吭哧”直喘气,它的呼吸也不顺畅。一棵“发财树”原本稀疏的叶子在办公室里渐渐泛黄、掉落,已是春天了,它的新芽还是没有长出来,我听不到它的呼吸,不知它是否还有呼吸。在烈士公园的红军渡,一个网鱼人连续几个早晨都在侍弄他在晚上放的丝网,被他网上来的红尾鲤鱼放满了一桶。我趴在岸边的石栏上,我知道这些鲤鱼在一潭死水里活了很长的日子,它们是用鳃来滤食和呼吸的。我没有鳃,不能到水里去,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打开门,让空气像水一样对流。我想,我的处境比一条鱼的处境好不了多少,空气中要过滤的东西太多,我的嘴巴没有过滤的功能,我已经戴了一副面具,再戴上一个口鼻罩显然是多余的。  在五一广场花坛的空地上,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正在练习滑轮,他们全副武装,背着双手,一字排开,随着教练的口令练习基本的要领。他们圆溜溜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教练的双腿,可能是教练的口令转换得有点突然,他们中的一个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结果滑倒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惹得其他的孩子一阵骚动和哄笑。教练佯装不悦,孩子们又齐刷刷站回原位,但他们当中还是有几个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夜幕降临,花坛里的灯一盏盏亮起,那些簇拥着的绿油油的叶子在光影里反而变得有几分模糊和朦胧。花坛对面的摩天大楼被八车道的路段阻隔,墙上巨大的电视屏幕正在轮番播放广告和新闻。立交桥上车流如织,从桥下通行的人流与各种声音混和在一起,成为一个杂乱而又繁忙的整体。我之所以这样描述,是因为我相信一座城市应该有它固有的层次感和秩序感。就像我一直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位置。当一个人的肺部出现了问题,他不得不借助CT一样。我们就这样不了解自己。

  前不久参加诗人彭燕郊先生在阳明山的遗体告别仪式,一个已经停止呼吸的老人,他留下的诗歌却年轻地活了下来,那些被他使用过的文字具备了肺的功能。他在《混沌初开》里说:

  “你已经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限已被超越,界限不再存在,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

  对于我而言,“忍受”仍在继续,“终了”还远没有到来,只有“悠长的叹息”。在说出这些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悲观,在常人的眼里,悲观是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命运和前途的。现在想想,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结论!因为命运和前途从来就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惟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去接近我们想要到达的。就像现在,我每天从烈士公园的北门到东门,用近20分钟的步行来平息内心的战乱。一路上,我看到去年冬天还剑拔弩张的沼杉在这个春天已改头换面,它新长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呼吸。但长沙的肺不在这里,我终于肯定。我只是感觉到它的收缩,在水泥的丛林里,它把我当作一粒跳动的微尘。

  我现在把嘴巴闭上,这个春天,这个男人,要像沼杉一样,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去呼、去吸。而你所看到的那些肺部的阴影,其实只是一些花的图案,由凝固的粉末堆砌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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