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陈年旧事散文(2)

2018-11-13散文

  说起来也巧,我的父母是姑舅老表开亲,祖父母也是这样,尽管这在旧中国不稀罕。外祖父当年把我父亲从畈上弄到城里,除了寻一条谋生的路,也是为周家找个能干的好女婿。后来,在江边扛码头的父亲,靠勤扒苦做挣来了好过的日子。但他从来没忘记乡下的亲人,多年对老家或多或少有点照应。特别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把省下的零用钱、粮票,悄悄地接济了老屋的河对面陈家湾孩子多的妹妹家。

  不管怎么样,老刘家除了我孤独的二伯因旧社会落下的严重的“吼病”即哮喘。我们背地里叫他 “吼包”伯伯。缠绵多年,解放后不几年过早离世以外,其余的人在新社会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外祖母呢?解放前她老人家在城里也很艰难。听说她在附近的如寿里替有钱人家洗衣服打杂。她的身世,比祖母更凄惨,早年生了十一个孩子,不幸夭折了九个,仅剩下我母亲和舅舅。所以,她格外疼爱一儿一女,像老抱鸡带小鸡一样,一生未曾放手——两家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到一九七零年,孙辈的大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家才搬出去。 住在天声街时,我家有五个孩子,舅家六个。我哥最大,他是一九四五年生的。很小时,被人抱走过。通过码头上帮会的人,破费了一点大洋找回来了。也就是说,两家住在一起时,最多时十个孩子,做饭洗衣带引伢的外祖母的劳累是可想而知的。

  记得一九六零年,两家人去照相馆合照了一张全家福。慈祥的外祖母稳稳当当地端坐在前排的正中间,这是她老人家家庭威望最高的时候。相片上面写着“周太婆六十岁全家留念”。其实,当时外祖母只有五十八岁,为图喜庆吉祥才这么写的。为什么要提前,是不是我哥要当兵走了?我哥是六零年初中毕业参的军,刚十六岁。我至今也不清楚。从这以后,她老人家上街买东西少了,因两家的大孩子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了。又过了十年两家分开住时,外祖母近古稀之年。她住舅舅家,不大动口了,动手更少了。

  我小时候,不经意听见父母闹意见时,扯过房子的事。天声街的老房子,是一九四五年以前在码头上干活的父亲和舅舅,靠多年卖苦力积攒的钱合伙盖的——木质结构两层楼的板壁房。除了二楼和顶上的暗楼栖身外,一楼前面的三分之二出租,后面仅一张大板子床。隔壁解家的三九,自从添了弟弟四六以后,无处夜宿,一直在我家这张床上挤着过夜。文革时,我们天声街的房子和街上的私房一样都交了公——无产者最光荣,谁不怕沾上了“封、资、修”的边?后来落实政策,房子还回来了。但我家未要。

  这之前,三元的租金由外祖母收,算月零花钱。另外,两家各给二元——我家的是当众孝敬,舅家从来不明示。外祖母怕我家疑心,一边接过我母亲奉上的孝心钱,一边笑着自言自语:“他们给过了,给过了。”那时,一个面窝一两粮票四分钱;一碗不轻易吃的豆皮,二两粮票一角五分钱。我读高中时,每天经过公安路与中山大道的路口,这儿一品馨餐馆的豆皮,还有油香、桂花糊米酒远近闻名呢。那时外祖母在我家吃饭,孩子小时,两家的伙食在一起,她的私房钱,是很可观的。

  我想,父亲闹意见不是怀疑舅舅家的奉银有猫腻,而是为外祖母借钱盖房子的事。当初舅舅家的钱凑不齐,外祖母以她的名义出面向我父亲借了不少银元,拖延了多年才慢慢还清。过去袁大头值钱,还时已贬值得不像样子了。为此,我父亲很不舒服,他唠叨了一辈子,从未释怀。我几乎从未听见他喊我外祖母一声“姆妈”——黄陂人这么叫舅妈。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打哑谜吧,那么多年不知他是怎么含糊过去的。我的猜想是有依据的,因父亲不高兴时,总在背地里嘀咕这句一成不变的话:“给周家做了一辈子的‘洋牛’”。不滿的情绪,是很明显的。有时听姐姐开玩笑:“再晚几年解放,父亲定会在乡下置几亩薄田。按解放前三年的家庭经济状况划定成分,肯定逃不掉戴上一顶富农的帽子。”我父亲虽然没有买田,但他悄悄地在乡下放债,拿高利息的事是有的——这是姐姐亲口对我说的。这样看,说不定无意中外祖母拉了他一把!我父亲的生活十分简单,说苛刻、吝啬也不为过,他一生连小餐馆也不去,喜欢不停地攒钱。他和一般人的想法一样,解放前不会不动发家的念头。而置田买地,则是从乡下走出来的人最直接的农耕梦想。谁长了后眼睛,知道世道后来发生的变化呢?生活中不经意避开的事很多,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我父亲闷着发牢骚的事,外祖母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对儿女都疼爱。即使是她自己的私房钱,几乎都贴补在两家日常花销不济时。对还钱的事,我母亲不介意,说不定她心里这样想:“就这么一个弟弟,别说还了钱,就是白帮,又有什么呢?”她疼爱我舅舅,我是知道的。星期天的早晨,母亲会亲自下一锅面条过早。盛上的第一碗肉丝、荷包蛋面,先送给舅舅:“快,给舅舅端过去!”这无疑是告诉孩子们:娘亲有舅,爷亲有叔。对父亲的孝顺心,母亲总会在外祖母面前打圆场:“您看,您老哪一次病了,不是他跑前跑后,耐心侍候的……”这时,外祖母会附和说:“是的,我知道,知道的。”那意思是,我父亲心里有她就行了,喊不喊姆妈没关系。况且又是自己的亲外甥,计较什么呢?

  对一直生活在乡下的祖母,我是有感情的,因我十岁开始就往近郊谌家矶跑,那时,祖母住在我大伯的隔壁,搭了一间小平房,给她老人家送钱,送粮票,送面条什么的。

  老汉口火车站旁边长大的孩子涉世早,市井里的东西见得多,在社会上不怯的。何况那个年代的社会风气比较纯朴,孩子外出,大人放心。过去小孩走失的也有,偶尔见到街上有妇人一边打锣,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走街穿巷寻人。我小的时候,从未听说过街上的小孩失踪的。不过,大人倒是常常哄宠惯了、不大听话的调皮孩子:“再跟在我后面去上班,碰上‘马胡子’把你带走!”据说马胡子用手往脸上一抹,孩子迷糊了,老老实实跟着走。吓得哭哭啼啼粘父母的孩子,再也不敢跟着赶路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当年给外祖母送生活费和物质的路线。从天声街走到三阳路三路汽车的起点站,十几分钟;坐车到终点堤角;三分钱转摆渡船过滠水河;然后沿堤前行,见到排灌闸就到湾子了。路远,但好记。

  汉口的小孙子送东西来了,祖母很高兴,她总会弄点好饭菜给我吃。大概估计我或者姐姐快送生活费来了,老人家事先有准备。记得她有一个木箱子,当碗柜用,里面放着好吃的菜。我去了,她老人家会笑得合不拢嘴,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我看。尽管这样的时候不多,毕竟感受到了祖母对孙儿的疼爱。更多的时候,是大伯和幺叔家接我过去吃饭。幺叔家的稀饭,是最好吃的,我至今难忘。做饭的水是从河里取来的,洒点明矾,搅拌沉淀。现在想起来,说不定那美味与碱水有一定关系。

  光阴似箭。当年是少年儿童的我,如今花甲又过了五年。我常常想起我一九九三年辞世的母亲,和二零零九年辞世的父亲;想起早已作古的祖母和外祖母;想起当年父亲下雪天从黄陂畈上的祖屋,赤着脚走出门家门,到汉口讨生活的情形;想起天声街消失的老屋当年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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