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只能一边给他安慰,一边努力地磨斧头。磨得雪白,雪白。就像他侍养的小白兔的毛。是的,他拿到每月几百元养老金后,第一件事,或者说头等大事,不是考虑我考大学的事,而是怎么给他的兔子筑巢。
其时,我每天背着一个打了十字架的药箱在村子里转悠,别人说:赤脚医生。可他不这么看。说小伤小痛也得有人会看,不要像鞠大爷,刚抬到一家大医院的门前就咽气了。
“我只看到那天往灶里送柴,火苗猛地往上窜,往上窜,老高老高的,鞠大爷那天走了。”父亲每一提起,眼珠子发红。现在,父亲就在井里,离我不远,却不能言谈几句。他那么有耐心地等我的斧头,而且,他一直相信,我磨的斧头一定略胜似他。
父亲老了,他再也举不动这一把斧头了。可他说了劈柴,得知道柴的纹路,否则,既使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是白搭。这是至理名言,我听从了,是我一生的造化。
劈柴,得站稳弓步,握紧木柄,才举起斧头,还得使好眼力,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拼出去的力量,还不能在半途浪费掉了。有时,还得绕开柴的节疤。这就像走在路上得绕开绊脚石,辨嘴了,得少说几句,有理了,得退让一步。
每一斧头,都可以劈出火星子。柴的内部在燃烧,但肉眼是看不到的。这是多么的遗憾,却又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它的隐忍,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它的呻吟,或者慨叹。多像我的父亲。
在人世,有多少柴等着我劈呢?可我已经热爱这一项工作了。
十二、蓝雨
——悼工友。许。
一开始是,一点一滴,一滴一点,点点滴滴,滴滴点点,然后才是,一线一线,一线一线,密密匝匝,密密匝匝,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从天上落到一个人的心里,又从一个人的心里,落到树上,草尖上,花蕾上,落到小河里,池塘里,庄稼地里。
然后,一把伞撑开了,另一把伞也撑开了。在撑开的伞里,有你的往昔。一些不灿烂的心情,一些没有发芽的故事,一些没有讲出来的诺言,一些藏不住的小小的秘密。在这一场雨后,踮起脚尖的想你。
在某一个早晨,蓝,满眼的蓝,是大海的忧郁,是明净湖泊荡起的涟漪,是小河流淌溅起的歌。这一些,却是我的沉默,冰冷的沉默,如铁。
我走进了长满青苔的巷子,再转一个弯,侧一个身,就到了你家门前。但我没有看见你放飞的风筝,那如蛇的风筝是你的本命年,我唯一送出的礼物。
雨,还在下,一直在下,停不了了,真的,既使歇了,我的心里也还在下,一直在下
我去看了那些铁质的器具,朦胧中有你。是的,一定有你。铁,铁矿石,矿工。我把它们一起揉合进你的脉搏里,却不幸,你以一支风筝的姿态,放飞了你的青春。
从此,日日夜夜的安息。
十三、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在南街,我看到踩高跷,吹唢呐的。在北街,我看到卖葫芦糖的。在南街与北街的交叉路口,我不知走了多少趟,我不止一次打量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
她一直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一些神明。她甚至没有变换任何一个站姿,那是她的虔诚。她的面前有一只“小白兔”的瓷器,她有一段胡萝卜喂养的心情。她耐心地,反反复复地告诉我:“妈妈病了,福利院的妈妈,病了。”我面红耳赤了。在盏灯时分,我得去看望,捎去几句捂暖的话。但不说小女孩的可爱……
转身过去,我哽咽了。
十四、在一块空地上比划一座房子
阳光很美。在一块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没有给秋风吹茅屋所破歌而困惑,从神经末梢蹦出来的词,都可能是一块砖,一片瓦,一根原木……
我在一个词语的内核走进了春天,阳光清丽。在岑水花园有我一个房号。一辈子的奋斗,只为告别一个公共卫生间。但是,妻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那是一栋“田”字楼。
我只得在一块空地上,比比划划……这更让我坚信:所有的美好都会在春天里绽放。向左七步,向右七步,再向左七步。我走出了春天的轮廓,完整,辽阔,充满生机。
我把阳光装进口袋,然后,让它照亮一间潮湿的,阴暗的屋子。然后,写下的文字长出荆棘,刺痛爱抚我的每一双眼睛。我不体察春天的短了,就像我的咳,牛一样地反刍。
十五、沉默的西瓜
绿皮西瓜,坐在一辆拖拉机上,进了家乡的小镇,一路崎岖的风景尽收眼底了吗?那么多年了,我没有把家乡的小路踩得疼痛,但我没能忘了那一洼瓜地,在一地星光笼罩的瓜棚里,我竟没有听到西瓜的呓语。它们是清醒的。当我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地敲,一声声的清脆,一声声的纠结。
我一路抱着一枚硕大的西瓜,它的沉默也是绿的。当我以刽子手的名誉操刀,它竟没有喝断,它沉默着,让时间如死灰,岁月如粪土。它沉默着,我还是把它剖开。吃惊的是:每一丝肉都渗透着鲜血,每一滴血都浸染着我的乡愁。
十六、花忆前身(上)
是谁,误入了藕花深处?记忆里泅渡,惊起的一滩鸥鹭,落草为一张宣纸。离离的,一段情愫,化作了一枝菏。
一枝菏,十个姐妹。以水作床,以蝴蝶的梦想打开香囊,以玲珑的语言,凸浮生命的真实。十个姐妹,一枝荷。没有走进花瓶,流光,溢彩,她们以真实的残缺辉映,圣洁的柔美。
一个从《诗经》走出来的素衣女子,以一枝菏作笔,漫卷风雪的梳理,前身,来世。
十七、花忆前身(下)
母亲说:前世,我是你途中的一头牛。所以,注定了我这一生只为你,忙忙碌碌。母亲没有花美。在村子里,别的孩子都喊她:丑娘,丑娘。她从不在意,我却泪流满面。
春天里,我只瞧蝴蝶翩舞。在花丛中,那一些单薄的翅膀,都是母亲透明的忧郁。如果不是我,母亲,也是一枝花,散淡着优雅。
很偶然的一天,母亲采撷了一枝花回来。也许,匆忙。遗落了一瓣馨香,母亲没有把它插进花瓶,活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