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还没有褪去冬寒的初春,那年我应该是十三岁。我记得柳枝刚刚泛青,浅青色的嫩芽儿刚刚露出,杏花微雨中,鹅黄色的围巾还在我的颈上缠绕。那是一个周末,刚上初一的我,回家了。
“莞尔,咱家多了一口人儿,你快有五婶了。”刚进门,母亲就向我报喜。
“五婶儿?谁家的姑娘那么倒霉,居然愿意跟我五叔?”我脱口而出。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小心你奶奶听到不高兴。”母亲赶紧朝大门口望去,生怕我奶奶突然出现。
“妈妈,你怎么糊涂了,我奶奶不是去世了吗?”奶奶已经走了半年了,但怕奶奶已经成为我们多年的习惯。
“唉!”妈妈轻轻叹口气,提起奶奶,妈妈仍然紧张。
“我说真的,我五叔……他、他坏,我亲眼见到他欺负邻居嫂子,扯着嫂子的衣服不放手……”十三岁的我,没好意思说下去。
“女孩子,不能瞎讲……以后你五叔会变成好的。”母亲及时打断我。
见到来自贵州的五婶,是在一个五月天的午后,树上的槐花已败,但香味依然弥漫在空气里。远道而来的五婶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身段儿娇小玲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不是很大,但特别水灵,笑起来像一弯下弦月。她的嘴唇红滟滟的,泛着光,水润润的,像新鲜的油桃,看上去甜甜的。羞涩的五婶局促不安地坐在新房子里,无论看见谁来,脸上都会微微泛起桃花笑。
我不禁惋惜。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嫁给我五叔了呢?这个贵州来的姑娘,跟着堂姐在我们这附近的工厂打工,被她的已嫁到本地的这个堂姐引见给我五叔。
五叔笑得裂开大嘴,恨不得太阳立刻下山。我这个二十八岁的五叔,在本地根本娶不到媳妇儿。除了家里穷,还因为他有个坏名声。
大姑看着最小的五兄弟媳妇,不禁泪流,望着天:“娘啊,咱家小五终于有媳妇了,你也该瞑目了。”
二
我爸弟兄姐妹五个,其中除了一个大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小姑姑。
他们长大不容易,成家立业更不容易。我爷爷性格木讷,没有赚钱养家的营生,干力气活又摸摸索索,下不了力气没人用他。用奶奶的话说:三脚跺不出个响屁来。为此我奶奶没少骂她那个酒鬼爹爹,若不是他嗜酒如命,也不会稀里糊涂地把如花似玉的女儿,以半袋麦子的代价,嫁给老陈家的木讷儿子。
我奶奶倒是性子紧,干活像催命似的,可惜是个女人。但是女人逼急了,也得抛头露面。我大伯找对象的时候,奶奶顶着日头,穿着背心,赤着脚,打了两摞土坯,烧了一窖砖,盖了一座新房,娶了一个媳妇。到我父亲、我三叔的时候,我奶奶照旧这样,娶回了我妈和三婶。但是到了四叔的时候,奶奶老了,没了力气。
于是在一个深秋的夜,奶奶披头散发,赤着上身,坐在井沿,哭天抢地。我大伯和我爸承诺,给四叔盖座新房,我奶奶才回家穿了衣服。第二年春天,一座新房子盖好,到了春节,把我四婶娶回了家。我大伯母悄悄吿诉我妈,那个深秋的夜,咱们婆婆一手导演了一场戏,逼着两个儿子盖新房,当老大的冤啊!
我妈说婆婆也不容易,聪明不了糊涂了吧,咱们老陈家又多一口人,来年再添丁进口是好事儿。
眼看着五叔长成大小伙,也该成家立业了。小姑姑功课好,一中的校长亲自跑到奶奶家,说小姑姑是读清华的好苗子,可不敢耽搁了。我奶奶当着校长的面拍胸脯: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小女儿。就在这时,五叔出事了。
五叔趁着村里鼠药王卖鼠药没回家,睡了人家的傻媳妇,被人家逮了个正着。人家非得连夜把五叔送到派出所,奶奶命令四个儿子一人出五百,了了这件事。愤怒至极的奶奶,扛着大鞭子,追了五叔二里地。最后把五叔逼进死胡同的荆棘堆里,一阵猛抽。
从此以后,五叔坏了名声,本来已是大龄青年的他,给耽搁了。从此我奶奶像魔怔了一样,把通往村东头李媒婆家的那条路都磨平了。去她家,奶奶从来不空手:拎一只鸡,一把菜,几根豆角,一把蚕豆,但是五叔的媳妇依然没有着落。
奶奶把五叔对象的标准一降再降:从大龄女降到小寡妇,再降到带个孩子也行。最后,奶奶绝望了,对李媒婆说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了。我奶奶彻夜不眠,我爷爷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吃,该睡睡,端着粗瓷大碗,呼噜噜能喝三碗。
依然是个深秋的夜,我奶奶又一次披头散发,坐在井口,哭天抢地。我伯伯,爸爸,还有两个叔叔对我奶奶发誓,上天入地也要给我五叔找个媳妇。奶奶一口鲜血吐出来,却笑了。
当大伯母又说奶奶在演戏的时候,我大伯一声怒吼:“滚!”
不久,奶奶去世了。发现的时候,身体冰凉,还睁着眼睛,我爷爷在隔壁却不知道。奶奶这一辈子,劳碌一生,作难无数,她终于解脱了。
奶奶走后,小姑姑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我父亲兄弟四人承担了所有。
三
五叔和五婶结婚后,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一改往日好吃懒做和邋遢的形象。五婶心灵手巧,给五叔量身定做西装、衬衫,把五叔打扮得干干净净。五叔本来就高瘦,被五婶这一收拾,显得帅气十足。五叔五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小日子过得有生有色。
五婶织工特别好,第一年春节给她的四个嫂子,还有我们兄弟姐妹,每人织一条围巾,一针一线,错落有序,非常精致。我妈妈平时都是家里地里忙活,从未妆扮过我。那个冬天,那条玫红色的围巾,映红了我稚嫩的脸。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围巾,也爱上了织围巾,更爱上了五婶给的这份温暖。
从此寒暑假,我成了五婶的尾巴。朝阳里,夕阳下,灯光中,五婶的侧影投在墙上,两只雪白的手,上下翻动,长睫毛上下扑闪,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上,用毛线勾织的花朵,衬托得头发更加乌黑明亮。
三年后,我长大了,十六岁的青涩模样,倒也亭亭玉立。我也织围巾,织着情网的花型。织了拆,拆了织,直到变成毛茸茸的线团,我也没有勇气把它交给高二班那个蓝球王子的手上。
而此刻,五婶手中的线团,渐渐变成了婴儿装,望着五婶渐渐隆起的腹部,我想象着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模样。随着身体的笨重,一朵蝴蝶斑飞到五婶俊挺的鼻梁上,在我看来连那朵斑也那么美。
五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婴儿装,棉花的,棉线的,毛线的外罩。但她一刻也停不下来,开始做孩子的鞋子,从一岁到三岁。嫂子们都劝她歇一歇,她笑而不语。
那是一个初夏,我从学校赶回家。上次回校,已经得知这几天是五婶的预产期,我一刻也不歇,就到五叔和五婶的家。
五婶挺着大肚子,一只手托着腰窝,另一只手拿着扫帚,打扫窗下月季飘落的花瓣。五婶说洗一下,晾干了,做个婴儿枕。再看五婶的脸肿胀得泛光,原本明亮的月牙眼肿成一条缝。
我担心地望望她的脸,又低头看看她肿起来的脚和粗粗的腿。她笑着说:没关系,生完孩子就好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见五婶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