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美感经验之互通》(3)

2018-07-16余光中

  艺术和美感是互通的

  文学、文化、艺术的发展是比较慢的,一个文艺复兴就会弄上两三百年,一个运动就要过很久很久才有效果出来。

  我曾经为一些艺术品写过诗,不妨一起来看一看。

  第一首写的是梵高的《星光夜》。梵高晚年(其实所谓的晚年就是三十几岁而已,梵高37岁就死了)去了巴黎,因为他想要追逐更多的阳光,追逐更生动的色彩,所以一路往南,一直走到地中海附近的阿尔勒古城。那里白天太热,风沙很大,他就晚上出门画画。看不见怎么办?他就戴一顶大草帽,在草帽上插上几个蜡烛,像祭坛一样。在那样的情况下,画了这一幅《星光夜》。梵高有恐高症,他看天上的星星好像都是在晕眩之中看到的,这样的人很苦,不过画在画面上倒是很有帮助。所以我写了一首诗:

  当所有的眼睛,在天上,都张开

  而所有的眼睛,在地上,都闭起

  只剩下一双,你的,在守夜/守着地上的梦,天上的光

  见证满天灿亮的奇迹

  一盘盘,一圈圈

  都转成热烈的漩涡,被天河

  滚滚的疾ㄍ鲁鲇滞探

  …… (《星光夜》)

  一幅画,一首诗,这就是我所谓的美感经验的互通,或者是转化。

  梵高是荷兰人,他的头发有一点黄、红,跟向日葵花盘的颜色差不多,而北欧画派色调太暗了,所以他一路就往南方走,寻找更多的阳光,更丰富的色彩。他因此画了那幅有名的《向日葵》,我也写过一首诗。其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中国的“夸父追日”,另外一个西洋的典故。讲的是古希腊时代,一个父亲被国王请去做机器,做好之后,国王把这父亲困在克里克岛上不放。于是,他就做了两副翅膀,父亲一副,儿子一副,用蜡黏在肩膀上,于是父子两个人就白日升天飞出岛去了。可是,这个儿子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看到太阳这么明亮,心花怒放,一路往太阳直飞下去,当然蜡就化了,这个儿子一个倒栽就落到海里去了。其中有一节是这么写的:

  你是再挣也不脱的夸父

  欲飞而不起的伊卡瑞斯

  每天一次的轮回,从曙到暮

  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

  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烈士的旗号,殉道者的徽章

  从晨曦金黄到晚霞澄赤

  那人在他的调色板上

  调出了你的面容,也是他自己的画像

  只因他从北国之阴到南方之晴

  为了追光,光,壮丽的光

  …… (《向日葵》)

  梵高还画过一幅《荷兰吊桥》。这个吊桥也很特别。那时候日本平面绘画在巴黎展出,巴黎的画家,包括印象派的画家都受其影响很深。他们画画用的是纯粹的色彩,不在调色板上调,而是直接画到画布上去,让观众的眼睛自己去做调色板。《荷兰吊桥》的画风也受此影响。这幅画里,一辆马车在过吊桥,桥下面的河边,有很多人在洗衣服。我就在想象,梵高的一生,就好像经过这一座吊桥,从河的那一边到河的这一边来——

  为何你举起的一把

  不是画笔,是枪?

  那一响并没有惊醒世界

  要等一百年才传来回声

  于是五百万人都挤过桥去

  去挤满旅馆,餐馆,美术馆

  去蠕蠕的队伍里探头争看

  看当初除了你弟弟,没有人肯跟你

  过桥去看一眼的

  向日葵

  鸢尾花

  星光夜

  那整个耀眼的新世界

  …… (《荷兰吊桥》)

  这里提到了梵高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差4岁,感情非常好。梵高的画没有人买,他弟弟在巴黎每个月寄给他150法郎,让他好安心画画。怕哥哥面子不好看,他说我这是投资,将来天晓得我们可以赚多少钱回来。结果他一文钱都没有赚到。梵高在世时只卖出了一幅画,只有一个评论家写了一篇短文肯定他,如此而已。所以梵高的画是:生前没人看得起,死后没人买得起。

  梵高死了之后不久,他弟弟也死了。弟弟的夫人整理丈夫的遗物,发现哥哥梵高写了500多封信给弟弟,告诉他今天画了什么,用了什么色彩,要表现什么感情,什么主题,等等。这位夫人看了很感动,于是就把这500多封信翻译成英文,让它流传全世界,然后奔走于美术馆之间,要为梵高的画办展览。过了20年,才有人去看他的画,才有年轻一代的画家,就是所谓的 “野兽派”来追随他。

  所以,文学、文化、艺术的发展是比较慢的,一个文艺复兴就会弄上两三百年,一个运动往往要过很久很久才有效果出来。就看后人如何评论。

  想象力不等于胡思乱想

  想象力是应该培养的,并不是没有知识、完全抛掉经验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没有成果的,一定要朝着某一个方向好好地去想。

  问:余老师您好,刚刚您一直在强调想象,我想问一下,您觉得想象有没有合理不合理之分?有没有优劣之分?如果有的话,您心中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我们常说的 “白得像雪,粉得像霞”这样的比喻会成为经典呢?

  余光中:我说的想象不是胡思乱想,我的副标题就是 “灵感从何而来”,我们的灵感从哪里来的?刚开始通过学习的阶段,我们看过很多的好作品之后,我们的修养达到了某种程度,我们就知道什么话讲出来是人云亦云,古人都讲过了,我们要用人家没有表达过的方式来说。

  而想象是我们要言之有物,我心中有一种感情、一种感想要说出来,但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于是闷在心里,但我们并没有把它忘记了,而是把它摆在潜意识里面去酝酿了,直到有一天,我们豁然想通了。所谓想通了,不是一首诗就自动出现在你面前,不是一幅画整个自动画好了,而是你想到了第一句是什么。这一句出来了以后,后面一句跟一句,连锁作用。就像一个线头找到了,一抽一拉,整个线团都抽出来了。我写诗,往往是想到这个题目很好,或者是想到其中有一句很好,我就有把手,就有用武之地,我就可以把它延伸,成为一个完整的作品。

  所以想象力就是应该培养的,并不是没有知识、完全抛掉经验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没有成果的,一定要朝着某一个方向好好地去想。有的时候,就是因为你看别人的艺术作品,启发你自己这一行怎么用作品来表现那样的感情。所以我今天所讲的就是不同的艺术之间可以互相转化,互相通融的。

  问:您曾经说过您要把散文,把中文的文字垂点拉长,以适应它的速度弹性。现在网络的出现,导致我们的语言传播越来越快。不知道您是否关注网上的一些热词,它们基本上是以一种爆炸式的速度在传播在衍生的。请问您对现代中文这种特质有什么看法?

  余光中:你刚才提到我说的是40多年前说的,那时候我读了 “五四”以来、尤其是上世纪20年代、 30年代的一些散文。固然,我得到了很多的益处,但我觉得还有很多好的话、很多美的东西可以讲,而前辈们并没有讲完,所以我觉得还有机会接着讲。而且我觉得他们的技巧,他们的艺术还可以再加锻炼,所以我就提出了散文要现代化的这种构想。

  因为当初的诗,曾经叫白话诗,这个名词有一种误导。固然,我们现在用白话来写作,可是我们是用白话文,而不是用白话。我们的口头语还要锻炼成书面语才能用。所以,我们后来在语言上是这样的,我是用白话的基调来写作,可是我并不排斥文言的背景,我也不排斥历史的典故等等,我甚至不排斥旧小说的语言。我认为我们现在的中文是可以立体化的,就是目前我们所讲的话,即所谓的白话,已经变化了很多次了。你想,台湾的表演叫作秀,这是新的说法。所以一句话转来转去新的语言就会出现。如果是当前的普通话,古典文学用的语言,旧小说的语言,各地的方言,假如艺术高明的话又可以糅合成一个新的立体的东西。

  看看我们现在翻译的一些小说,有很多翻得并不好,有些文字都不通。其中有理解的问题,也有语言本身的问题。我们读以前的中国的古典小说《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其实这些语言也可以为我们所用。我们现在讲话很筻拢比如我们说 “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这是什么话?他是独子嘛,对不对?诸如此类,很多很多。我们现在说性骚扰,古人也有这个说法,叫做“调戏”。

  我们中文并没有山穷水尽,任何人用中文来创作,他既可以向古人,向外国人,向当代的邻居,向他的弟弟妹妹讲话,也可以从中学到很多的东西,我们还是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发挥的。网络的好处是什么?我始终认为网络是新的江湖,你在网上可以遇到各式的人,很有趣也很危险。网络的好处就是很民主,什么人都可以表演,什么人都可以发言。但是每一个人都在网上自我陶醉,标准到底在哪?也许到时候就会有一种新的标准出现。但是如果无限制地出现火星文的话,我并不赞成。

上一篇:评说“乡愁诗人”余光中下一篇:余光中:沧海桑田即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