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雨巷》看《公墓》的现代性(3)

2018-07-20雨巷

  要想更清晰地指认公墓的现代性,我们不妨拿它和坟做一个简单的比较。坟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意象。南北朝的庾信有诗云:“霜随柳白,月逐坟圆。”坟与霜、柳、月等中国文学的典范意象一起,勾描出了一幅带点凄凉又有些明澈、有些缠绵的农业文明画卷。而士大夫气极重的周作人也喜欢坟,他小时候最喜欢清明节,因为上坟船上可以“看娇娇”。坟更是深谙佛、老的废名最钟爱的意象,比如《桥》中说道:“以下坝进庄的大路为标准,未尽的坝直绕到屋后,在路左,坟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坟,颇多的,才不为树所遮掩。”坟原来栖居在村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就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乡间的孩童甚至以坟为嬉戏场,就像小林等一群孩子会在课后爬上“家家坟”里最高的坟头,他们“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把死亡以及承载死亡的坟纳入日常生活,与把死亡以及承载死亡的公墓驱逐出日常生活,两者之间的差异,以一当十地表征出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之间不容混淆的区别。因为村人们之间源自血缘和地缘的有机性,坟与坟之间、坟与人之间、活人与死人之间的关系,也都是有机的,就像小林姓“程”,他会在“家家坟”里寻找每一个姓“程”的死人,找到了,觉得如此熟稔,恨不得就是他的祖父。公墓里杂陈着的逝者以及来看望逝者的活人之间哪有这样一种浑然的有机性?

  从“家家坟”或祖坟发展到公墓,中国社会的肌理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不过,在《公墓》写作的1932年,公墓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绝对崭新、陌生、奇异和现代的地方,只有穆时英这样“绝对的现代”的作家才会选择它作为故事的发生地点。那么,在这样新奇的地方,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新奇的邂逅呢?出人意料的是,“我”竟会在现代的公墓中邂逅一位恬静、忧郁的古典女郎,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她整个世界甚至都皴染上了丁香的淡紫色:“那淡紫的旗袍儿,亭亭地站在那儿,在树根的旁边,在黑绸的高跟儿鞋上面,一双精致的脚!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脑袋,在微风里边。”玲子与丁香相互表征的关系,“我”自然心领神会,所以,在她生日那天,我送给她的礼物就是“一册戴望舒先生的诗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颗痛苦着的心”。穆时英一再说丁香,一来是《现代》杂志作家群的惺惺相惜,二来是他极其迷恋《雨巷》中那位与“我”擦身而过的丁香一般的女郎,他要用“我”与玲子的邂逅再一次缱绻入《雨巷》的情调,并且去丰满抒情诗囿于体裁的局限所不能详写的“我”与丁香女郎的邂逅史。所以,喜欢看“细雨里蛇似地蜿蜒着维多利亚市的道路”,深爱这种“淡淡的哀愁”的玲子与丁香女郎是对应的,而成天躺在公墓的草地上吹口琴、读诗、怀想辽远的孤寂的母亲的“我”,自然也与徜徉于寂寥雨巷的“我”对应。如此一来,我们要想看清楚公墓里的邂逅,可能先要弄清楚雨巷里的相逢和错过。   丁香成簇开放,好似结,看起来摇摇欲坠,让人楚楚生怜,生愁,于是,杜甫会说:“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李商隐诗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到了李,结着愁怨的丁香又被置于蒙蒙细雨之中,加添了几许惆怅:“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戴望舒钟情于丁香愁雨这一古典意象,写出宛如一幅如烟似雾、凄婉静美的水墨画的《雨巷》,大家也就顺理成章地认定,《雨巷》所吟咏的是一种杜甫以降许多古代诗人都有过的情绪,故而深具古典诗韵。但是,当我们仔细思量雨巷中的邂逅时,我们会发现,这一次邂逅其实是一次非常典型的现代性体验,因为它只能在由陌生人组成的无机社会中发生:两个陌生人在雨巷中邂逅,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被击中,被照亮,但也就如此,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冲动,没有厮守终身的盟誓,“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再也没有了相遇的可能。试想,有机社会(face-to-face)中的贾宝玉邂逅的无非是姑妈家的或是姨妈家的女儿,哪会与一位不知就里的陌生女郎相逢?有机社会里即便发生了“墙头马上”的奇遇,奇遇也一定是后面的私会、定终生、赴考、高中、喜结良缘等一系列故事的开端,哪会说消逝就消逝了?如果我们把“墙头马上”界定为古典的“一见钟情”的话,雨巷中的邂逅则是现代的“一别钟情”,“一见钟情” 中邂逅的双方即刻成了情人,以后还会结为夫妇,“一别钟情”的双方却是永远的陌生人,因为陌生,因为“别”,所以钟情。波德莱尔也喜欢“一别钟情”,他的《致一位过路的女子》这样说:“喧闹的街巷在我周围叫喊/颀长苗条,一身哀愁,庄重苦楚/一个女人走过……/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知悉! ”这样的邂逅与雨巷中邂逅的境遇几乎一样:同样的街头,同样的闲逛者,“到处寻找现实生活的短暂的、瞬间的美,寻找读者允许我们称之为现代性的特点”③,于是,邂逅发生了,恋爱与失恋在同一个瞬间爆发,从此再无交集。这样的邂逅集中展现了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性特征: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这些特征,用徐志摩《偶然》中的一句话就能概括――“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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